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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痕
2003-09-02           【 加入收藏 / 文章投稿 / 截图上传 / 发表评论
作者:zhuyiwei
我住的地方有个很好听的名字,叫银杏村。

不错,这里是乡下,和有名的比奇城比实在不堪一比。我出生在这里,现在已经18岁了。我没有朋友,因为我实在是太丑了。因此我一直一个人住在一间最偏,最差的房间。但我没有怨言,因为在这里我拥有难得的宁静,还有他。

初识他那天,我正好满16岁,也是我第一天搬到这里。夜里,他从窗户进来,准备休息,却发现床上有人,本来他是准备结果了我的。当我从床上起来,他在月光下看到丑陋的我,却放过了我。那晚,我们彻夜未眠,我们交谈,然后达成共识,我们共同拥有这间小屋,互不干扰。

我叫纤落,娘给我起这名字的时候有点慨叹我误落凡尘的味道。但不是伤我投错了胎,张的不堪入目,而是感怀自己的际遇。

当年娘是比奇城首富的千金,曾名动比奇城。因为娘既漂亮又贤惠,谁都想争得娘,而娘的倔脾气,使得那些怕娘认为他们唐突佳人的家伙,只好隐忍,对娘处处讨好。娘在那些年是风光的,可是那些不是她想要的。娘爱上了一位翩翩公子,是一个大官的儿子。他不是浪子,他与娘相遇,是一次娘去逛市集,机缘巧合,才子佳人。娘没有如实相告自己的出身,两人每次见面都会约好下次见面的地方。当两人谈到婚嫁之事时,娘已无法再隐瞒,结果公子仍摆脱不了娘欺骗他的事实,从此消失不见。娘回天无力,负气之下,把自己嫁给了那公子的爹,一个花甲之人。娘是心存怨愤的。后来那大官东窗事发满门抄斩。娘却没能见心上人最后一面,因为那天我出生。娘只是文弱女子,所以大官家的事并没牵连到她。她仍在比奇,但生了孩子的女人便身价大跌,而娘也自觉落得清净。从此娘只在银杏村居住。

娘恨我,从我出生那天开始。她认为我是不祥的,克死了自己的爹,还夺走了她的爱。娘从那天才明白人无爱便无恨的道理。从此一心怀念那位少爷,清淡度日。

从我出生娘就没照顾过我,我是由万事通爷爷照顾长大的。张屠夫也对我出奇的好,她们认定我长大定能超越我娘当年的盛名。而且从我会走路,我就天天站在不起眼的角落看着那些干娘工作。她们都说我将来一定前途无量。

直到我16岁那天,她们说我已经不小了,受了这么多年的熏陶,应该也是无师自通了。那天,她们要我开始见世面。

女法师在白天是没什么生意的,所以大家都习惯了白天睡觉,晚上工作的方式。而我却是晚上不怎么睡,白天也不怎么累的。我从来也没想过要入这一行的事,可事实已经摆在我的面前,我该好好思考一下了。我正托腮沉思,突然一位婆婆出现在我面前,我自认已看尽人间百态,对什么都很从容,所以她的突然出现并没有惊到我。她看了看我,说:“是该让你想起来的时候了。”然后她拍了拍我的头。
我终于明白了我是谁,也明白了我这一生的意义。

我本是深山之中修炼多年的一株梅花,在我修炼成人那天,婆婆出现在我面前,给我讲述妖界的规矩。其中一条是,妖的生命比人长很多,因此在这世上,我们会不断的与人接触,刚幻化成人形的我,对人一无所知,所以我必须投胎轮回一次,感受人的生活。明白这一切,我就愉快的跑进了人群中,选择我投胎的目的地。我当时想要了解人自然要找人多的地方,因此我在比奇城拉了一个人问他哪个女子最漂亮,他看了看我说首富的千金最漂亮。然后我就回去找了婆婆说我要投胎去千金那里。这也是我从小就在角落看人的毛病的根源,那是我背负的任务。

现在我终于明白当年我的稚嫩,但我不后悔,这里真的让我看到了人性的很多面。有自认为有钱了不起的,什么都要充大爷;也有寄情山水的,左拥右抱,写诗作赋;有狗仗人势,在这作威作福的;还有只求一醉,自我放逐的。世态炎凉我也看的多了,这里的干娘,有因为家境贫寒被迫迁到乡下的;有骗子,拐子骗了卖来的;有显贵落难,儿子被发配,女儿被送来的……我和婆婆说了这些,我说我应该很了解人了,但她说我还有一样没有了解,还要继续留在人间学习,现在的我只是知道自己的身份,却仍是人,是没有法力的,在这种地方还要生存,就只有一种方法。她在我的脸上拍了一下,我的脸上就有了一大片黑迹。

黄昏时分,干娘们来给我打扮,看到了我,像见了鬼一样,她们把我抓去见万事通爷爷,说我把纤落不知道弄哪去了。我说我就是纤落,没有人相信。然后我遭到了毒打,我明白了疼的滋味。最后娘竟然来了,她说我就是纤落,她终于认了我这个女儿。然后我被很无情的赶到了现在住的小屋,来的时候只有娘帮我清东西,搬东西。在我被那些曾经给过我无限温情的干娘们从天堂放逐到地狱的时候,竟只有从来对我不闻不问的娘来给我安慰。我明白了作为人的讽刺。

娘把我的衣物放在床上就走了,她要出去弹曲了。我把衣服收进柜子的时候,发现柜子里竟有一些男装。有几件男人衣服也没什么大不了的,而且我已被打的浑身酸痛,不想再思考。我随便清理了一下东西就睡下了。

我睡的很不安稳,因为平时就少眠,今天浑身疼,越发的睡不好了,夜深了,我这里也难得的静,我想我的心也该静静了。以前看了那么多世事变换,以为看穿了一切,今天才发现当事情发生在自己身上的时候,我仍会心存芥蒂,仍会心潮翻滚。
这时,听见窗户的声音。我想也就是风刮开了窗户,因此我没有拉开帘布。突然帘布打开,我脖子上一阵凉意,一把锋利的匕首已经架在了我脖子上。我并没有惊恐,更没有尖叫,我什么也没做,我其实在等死。我想过回我修炼时的无忧无虑的生活,要回到当初的生活我必须死,那样才算轮回结束,我也才能再次拥有属于我的法力。

也许是我的反应救了我,他没杀我,只压低声音问到:“你是谁?”我回答:“一个被遗弃的人!”他收了刀,我起来走到窗前,借月光让他看清我。他同我一样,没有惊奇,没有鄙视,只看了看我,什么也没说,似乎在心里给了个答案,自己就认同了。“你住这里?”我问。他微惊。我明白自己猜对了。我笑了笑说:“以后我也要住这了。”我没有再多问什么,我本不是一个多话之人。“我们出去谈!”他不等我答应,就抱了我从窗户一跃而下。

这是我生平第一次离开银杏村,他抱着我用轻功快速的跑到了比奇的一个安静位置,然后放下我。我坐在湖边,脱了鞋子,用脚在水里划弄着,等着他开口。

这时我才有机会仔细的看清他,他算的上是五官端正,眉宇轩昂,朗朗英气,但是给人的感觉却太冷。我只是淡然,用冷的程度形容充其量是水,而他却是冰。

“你真的打算和我一起住?你不怕我杀了你?”我只淡然的笑着,我不善于说话。他一直看着我,我只是玩水,我说:“我从来没离开过银杏村,从没有这么近的看过湖,即使我离它是这么的近。”我不清楚为什么会说这些话。其实我当时心里只是在想,以今天白天我的容貌,你这么看我我可以理解,现在人人视我为鬼怪,这样琢磨我有什么意义呢?

“你真的确定你住那屋子,我也可以住?”他再次求证。“我睡床,你睡地。我们井水不犯河水。”他微怔,我已穿好鞋。“如果没有别的要交待的,让我欣赏一下湖的美景,然后送我回去。”

这是我第一次接触男人,看过了那么多虚情假意,我竟然对他没有反感,我很奇怪自己何以会有这样的反应。我开始有些懂婆婆要我留下的含义了。想的和实践的差距原来是很大的。

从此我住在那间小屋从无怨言,并且很快乐。因为我有了一个可以说话的对象,虽然我话仍是很少,但毕竟这是一个可以用心去交谈的人。

后来,他问我那夜我怎么会面对死亡无动于衷,我无语。他还问我为什么在对他一无所知的情况下还同意和他共一间屋子,我只说那是感觉。正如我们已经认识一年多了,我仍不知道他到底是谁,我从不问他他到底是做什么,为何要住这里,而且都是晚上回来。我不需要知道那么多,我只知道,他有空的时候会抱我出去,然后带我在比奇城里散步,即使我只在晚上出门,看不到市集的繁华,我仍知足。我问过他,我这么丑,人人视我为鬼怪,他为什么还会对我这么好,他只说,看人要看心。

我已经习惯等他回来,盼望和他出去散步。我开始觉得白天是漫长的,令人烦闷的。自从一次我在城里被人看到,吓到了路人以后,我就几乎被幽禁在了这屋子。每天,娘会给我送饭,但我们母女却无语。

他已经几夜未归了,我仍在我的屋里等他,我发现我已经习惯了有他的日子,我习惯了有他的陪伴,我明白自己的容貌,我从不奢望什么,但与他一生相守的想法却在心底挥之不去。

这天婆婆来了,她告诉我他叫葛旭,是个江洋大盗,但他不同于其他盗贼,他是顶天立地的,他是侠盗。他现在已是我心中的英雄了。但婆婆带来的是坏消息,他现在在大牢里,随时可能被斩首。我在这时终于学会了焦急,原来人在面对自己的苦难的时候可以不急不慢,却无法忽视与自己息息相关的人的事情。我求婆婆让我见他一面。婆婆却说帮不了我,只能告诉我他现在被关押在哪里。

我一身素衣的跑去了收押他的大牢。我奇丑的相貌,和一身素衣竟吓跑了那些侍卫,我冲进了大牢,见到了憔悴了许多,但骨子里仍透着英气的他。我痛哭,这是我长这么大第一次哭,我学会了哭。我才明白诗里说的“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时。”我又何尝不是如此呢。我也到现在才明白,我仍参不透生死。我跟他保证,我会再来看他。

回去,婆婆仍在房里等我,我的泪水已无法阻止。婆婆说我是爱上了他,我一直不明白什么是爱情,今天婆婆教了我,她说,当年不带我回去,就是因为我没有学会这点。现在我可以恢复成我的本体了。

我恢复我了作为花妖时的容貌,揽镜自照,宛如清扬。我也恢复了法力,但,我不能救他,人有生死轮回,这是人的规矩。妖也有妖的规矩,大家都有各自的职责,不能擅自破坏各界规律。我唯有用自己的法力去见他最后一面。

我不费吹灰之力就进了大牢,找到了他。我坐在他的面前,只有他能看到我,他仍像最初见到丑陋的我那样没有一丝惊奇,同样的冷淡。我告诉他我就是纤落,他柔和了很多,我很想留泪,可是恢复妖身的我,已无法流出眼泪。我满腹的辛酸,就只能化做抱紧他的勇气,来表达我的不舍。我终于对他说了我爱他,他也承认被我吸引,即使那时我很丑,可他说他喜欢的是我的心。

我说他来生我一定找到他,再不会因为我的自卑,不敢于面对自己的感情。我从手心里生出一朵梅花,我告诉他自己是花妖投胎,我要给他做个记号,好让我在以后能在茫茫人海中找到他。他微笑着答应了,我把那朵花印在了他的心口。

从此,我再没见过他,一千多年过去了,我仍在比奇湖畔等他,虽然我明白人的轮回,是不分地域的,但是我仍坚持只在这里等他。

我明白了妖可以独自生活这么多年的理由,原来全都是有希望的力量。

如果你看到了那个在心口有朵梅花的男人,告诉他,我在湖畔等着他,永生永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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