铂金之恋（上）
作者：zhuyiwei
今夜，狂野艳丽的爱情终于在黑暗中绽放出来。
可是瞬间便在光线中破碎消失了。
――题记
时辰一
女孩接过几吊铜钱，从木门中走了出去。
她的身上还有粘湿的汗水以及陌生的香水气息。
她打开包裹想找些食物，却只看见一条发皱的胡萝卜。
只有喝下一大碗白开水，让身体和胃在瞬间紧缩，才能稍微阻止一下饥饿的纠缠。
女孩走到宽敞的桥上。一夜的大雨此时已经变成冰冷的雾气。潮湿的，迷朦的，掩盖着事实的真相。比齐沉默在一片黎明前的黑暗中。所有的楼群都孤独地站在原地。阴郁着，静寂着，无声地指向混浊的天空。一只苍鹰低低地掠过比奇上空，发出尖锐的鸣叫，终于抛弃这里，飞向遥远的天际。那里或许看得见清澈，或许只是此处天空的复制品。
时辰二
他穿着深蓝色的长袍坐在比齐的广场上，用馒头屑引逗着几只小鸡。身边的人开始多起来，广场的青石地面被雨水冲刷得格外干净，小鸡们轻声地叫着，扑着翅膀。
崭新的花蕾在雨后的清晨绽放，带着初生的甘美气息。这里有着安逸的，舒缓的，平淡的美丽生活，在每一个正常人身上体现着。他们神态安详，享受着身边现有的一切，清新的空气以及早上新鲜丰盛的蔬菜水果。
他的嘴唇有着温情的形状，是年轻的男子，非常，非常的年轻。他的面庞线条俊美，但因为放纵显得麻木而疲惫。手上的剑似乎隐约带着杀气，上面泛着暗红的光。他扬手挥舞了一下，显的那样有力和洒脱。
他走进最近的一家酒店，坐在了离大门最远的一张桌边。
这个时候很少有人在。
他总是迷惘着为什么自己有那么多的事情要做，为什么每天面对敌人的时间要比情人还多，为什么会感到很寂寞，为什么所有的人都认为这就是生活。
时辰三
他走出酒店。天空晴了又阴。云从遥远的天边飞快地聚到一起，沉积着厚重的颜色，倾斜着压向这个城市。冷风在街道和楼群中奔走，带来雨季的讯息。
这个夏季的倾盆大雨往往就是这样来到，天空的颜色沉重下来，树叶仿佛骤然间抖动出沙沙的声响，然后几滴大的雨点伴随着尘土的气息砸在地上。很快的，冰冷的大雨铺天盖地，横扫这个城市，发出巨大的轰鸣的声音。
他加快了脚步，虽然走在店铺的屋檐下，仍然感到冰冷和潮湿的水气沿着身体向上蔓延。
他终于停了下来，因为雨下很大了。
他看见五米远的地方，一个拐角处坐着一个女孩。
湿漉漉的头发和水汪汪的眼睛。浑身雾气弥漫。像是随着大雨来到人间的水的精灵。然而她的一身白衣又湿又脏。她在大雨中紧紧地抱住自己，像是要紧紧抓住这寂寞的空气。
他默默地注视了她十秒钟。她咬住嘴唇的倔强的牙齿。她抱住膝盖的执拗的双手。
十秒钟后，他把他的手伸了过去。
在漫长而枯燥的等待中他们始终沉默。透过屋檐散乱下来的雨点，使他俩的空间中弥漫着一股未知的气息。他站着，女孩依然蹲着。
雨渐渐小了，停了。
他牵住了她的手走出了屋檐下。
他带她来到了自己的屋子，他说，喝茶吗。
一杯热茶放在女孩手中，她简单地道谢，一口喝干。青白的面颊和嘴唇都透出了几分血色。他走进厨房做了一顿简单的饭菜，女孩进了里屋整理了一下，仍然穿着自己的衣服出来。
他看见后找出了一套蓝色的长袍给她换上。然后他们一起吃饭。
大楼外面，风的声音呼啸着席卷整个大地，虽然已经没有雨声。
天色昏暗，他没有点灯。吃到一半的时候他开始吹奏，极轻的笛声跳跃着在房间里蔓延开来，使这个房间有了一些生气。
那首曲忽而低沉，忽而高亢，忽而凝重，忽而轻快，在这个时候许多记忆凸现在了他的脑海。
回忆起那些平静的很久以前的时光，陈旧的发黄的时光，带有尘土气息的时光。都湮没在日复一日的生活里。过往的情人，就这样衰老。过往的激情，就这样消失不见。
当他回到桌旁的时候，她说，阳春白雪。
手里还拿着筷子，筷子上夹着一片青菜。她低下头，轻轻哼了一小段曲子，和音乐严丝合缝。他微笑，你的乐感很好。
阳春白雪很多人都听过，能够跟着哼唱的人却不多，我也不能完全唱下来。或许这就叫曲高和寡罢。她说，我叫湮云。湮没的湮。云彩的云。谢谢你给我的饭菜。谢谢你的笛声很好听。
湮没在红尘中的残云。他说，我叫西城。
今天是我二六岁的生日。谢谢你和我共同度过。
她穿着那条深蓝色的长袍，神情典雅，像一位美丽的天使。她礼貌地举起茶杯。祝你生日快乐。
他说，我离开家乡已经十年。
我的家乡在边境，童年的那些傍晚也会下雨。是雷阵雨。非常猛烈，天空阴沉，风和雨挟着雷电疯狂地撞击着大地，是久别重逢的情人的拥抱。也是倏忽之间，风停雨住，云开见日。天空和沙地都变得明亮美丽，带着水的清新气息。让人的眼睛都变得明亮起来。
那个时候，我看到的世界是水形成的。我们就像是一些鱼类，在天地间厚重的水的空间中遨游。可以找寻食物，可以戏水，可以浮出水面呼吸。更可以沉默和孤独。
然后我离开了家乡。在我离开的日子里，每天思念家乡是最大的乐趣和希望。当我读书完成的时候我终于回去了一次。但是，什么都不是了。
在时间和空间的两端，我和家乡互相遗失了对方。我们面对着面，站在家乡的土地上，唯一的感觉就是陌生。
他笑，人不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因为人已非此人，河也非此河。我看到了这一点，于是我知道，那些年我日日夜夜思念得心痛的地方，早在我离开的那一天，就永远消失了。对于家乡而言，我从离开的那一天，我也永远地消失了。所有曾经真实的，可以看到的，听到的，触到的，拥抱过的，温情过的，爱恋过的……都变成了幻影，只存在于遥远的记忆中。
为了弥补失去家乡的遗憾，我来到了比奇。文化古城。政治古城。是我十八岁以前最喜欢的城市。我实现了这个愿望，并且有了一份安稳的工作。但是那份工作把我耗得彻底丧失了信念和勇气。大量血腥的搏杀和仇人的挑衅以及雇主的刁难使我的体力和耐心受到了严重的摧残。换回来的只是每日三餐和一个柔顺单调的女人。
而忙碌一旦停止，发现自己竟然只剩一片空虚。什么都没有，真的什么都没有。
幸好，我还有最后一点理智。我不干了。然后女友和我分手了。
依靠一些积蓄生活。目前不想找事做。只想理清头绪，只想看清未来，只想找到一条真正的道路。
筹了钱来吃饭，吃了饭去筹钱。这种生活，终是过够了。
他把手压在脖颈上按摩，骨节发出咯咯的响声。他说，拜以前的工作所赐。每月的钱换一节骨头的疼痛。我用一寸一寸的身体的牺牲作为代价，换来另一部分身体生存的继续。其实我们只是在缓慢地毁灭着自己，不管你承不承认。
他把酒一股脑儿倒进了喉咙里，他感到那黄黄的颜色消失在了自己的身体深处，有火焰的肢体在身体里舞蹈开来。
你呢，他问。你为我这些纪念日干杯。我该为你的什么而干杯呢。
她微微一笑，她的面庞淡的没有颜色。她说，今天是我结婚一百天的纪念日。而今天刚刚离婚。今天背叛了所有的亲人，今天抛弃了我的一切，今天刚刚来到这个城市，今天经历了一场暴风雨，今天遇见了你，你请我吃饭，我为你庆祝生日。
让我们为有这么多可以纪念的东西干杯。
为了它们终将被忘却干杯。
湮云。
我知道你有很多故事。雨季带来的女孩，你的气息像夏季的暴雨一样冰冷，但是笑容这样让人亲近。像是从桃园里跑出来的女孩。你不说，没有人知道你居然是离过婚的女人。
你的凛冽让我看到你有疼痛。很多不为人知的疼痛。
很多疼痛，我们会忘记。但是有些疼痛，我们会带进坟墓。今天，你可以沉默，也可以倾诉。如果听到我们有相同的疼痛，我们就又有了干杯的理由。
没有人知道我的故事。她在心底慢慢地想着。
我们的生命，过去了，就只是一个故事。所有的痛苦，欢笑，泪水，幸福，过去了，就只是口中讲的耳中听的手中写的故事了。
仅仅是故事而已。
三个月前，我是那个春天最美丽的新娘。洁白的长婚纱飘拂在和煦的春风中，阳光照在头饰的珍珠上，水晶一样美丽的女子，水晶一样透明的幸福。所有的人都在盛赞这场婚礼。
爱过一个男子，无怨无悔地爱了他四年。湮云从马车上下来，妆容精致，没有任何表情。
她想，一千多个日日夜夜积累起来的思念，原来一纸婚书就可以轻易击碎。对于曾经爱过的那个人而言，她只是一相情愿的一场幻觉。所有为他流过的泪，瞬间蒸发得无影无踪。
身边人群涌动，鲜花和掌声拥挤着，喧嚣着。新郎家世显赫，教养良好。父亲说，很好。非常好。你可以放心。我们也都放心。
湮云缓缓咬住了下嘴唇。细小的血珠渗出嘴角，疼痛渗入心底，带来喧嚣中的清醒。丝丝缕缕，缠绕着痉挛的心。
她抚摸自己冰冷的光滑的散发着胭脂香气的面庞，一丝微笑浮在泪光盈盈的眼底。为了那个人坚持着没有尽头的孤独，坚持着寂寞，坚持着痛苦，坚持着坚持，竟然是这样轻易地就被放弃。命运就这样握在别人手中。自己连触摸的权利都没有。
戴上婚戒的刹那，看见新郎的眼中充满珍惜和喜悦。他亲吻湮云的唇角。湮云微微扬起头，看见神殿的外面，天空明亮高远。像站在海边的视野，没有边际。她想，为什么我们生活的地方却是这么小。是不是一条鱼也经常会感到没有去处。
用尽所有的积蓄跑到那个遥远的山城，想要再看一眼那个男人。看看自己所有的梦想，所有的爱，所有的悲情的激情的心痛，怎么就能在刹那间湮没在红尘的喧嚣之中呢。
那里有很多茶馆，淡淡的碧绿的茶水盛在晶莹温润的杯子里，茶馆里遍布阳光和音乐的声音。那个一度倾国倾城的女子，她唱，浮云散，明月照人来。那时以为时间几乎可以凝固在面对面的瞬间。那个男人温情的面容，漆黑的眼睛，和蔼的笑容。他说，你长大了。
是的。我长大了。湮云想。
不再是在私塾时跟在你后面起哄的小男孩一样的疯丫头。不再是和你一起喝酒聊天的小兄弟。不再是绞尽脑汁恶作剧的淘气孩子。不再是离别前痛哭流涕的小女孩。
头发已经留长，涂着冷色调的胭脂和口红，就要穿上别人定制的嫁衣。
可是现在，我还在这里。我看着你，你看着我。我还是我自己，还有梦想和爱，还有可以坚持的信念和希望。我的一切都在你手上。给我一个答案。不要让我就这样离去啊！
有绝望和希望一起奔腾的声音在心底呐喊。湮云端起杯子，轻轻地啜了一口茶水。该如何向这个男人说，该说些什么，四年的期盼，千里的奔波，他难道没有看在眼里？他难道没有映在心上？
湮云抬起头，瀑布一样的黑发直垂下去，铺在洁白的罗衣上。乐声响起，他说，抱歉，我有点事情。
一个娇柔的声音从遥远的地方通过那扇半掩的木门传到这边人的耳畔，如同天上传下来的声音一般撞得人耳中嗡嗡作响。
一个人站着，一个人坐着。茶水在慢慢变凉。心在一片冰冷的寂寞中不断下坠下坠，终于没有声音。浮云散，明月照人来。那个媚眼如丝的女子，她唱，双双对对恩恩爱爱。这好风儿向着那人儿吹。
双双对对恩恩爱爱。只有双双对对，才叫恩恩爱爱。如果多一个人，又成了什么？
他看着她安静的发呆，忍不住含笑。不好意思，我去了那么久。
湮云微笑。她说，无所谓。然后放声大笑。
他说，看见你这样笑，仿佛是看见了原来的你。这样真好。
这样真好。又回到从前，是那个至少看起来坚强的女孩，不用别人操心，不用别人照顾。笑声清朗，黑发浓郁。
湮云想，一切都正常。有细小的泪滴暴露在空气里，瞬间挥发。她轻轻地咬着杯子的边缘。人还不是原来的那个人么？只是在时间和空间辗转的两端，有一些东西正在无声地变化。没有预料。没有结局。原来真的是这样，和他之间，终于什么都没有。
有很多东西，注定会在无声无息中挥发。就像曾与恋人共用的一瓶珍爱的香水，就像一场没有盛开就夭折的爱情。她闭上眼睛，在新郎的怀抱中感到身体在挪上楼梯。长长的婚纱拖在地上，柔弱的，透明的，很快就沾染了尘土。她在心底轻轻哼着浮云散，明月照人来。想不起来这是在什么地方，自己是谁，在做什么。
进门的时候，头饰上的珍珠串突然断掉，晶莹的珍珠跌满一地，顺着楼梯滚落下去，顺着亲友的惊呼声滚落下去，顺着湮云的眼泪滚落下去，顺着时间滚落下去。所有晶莹的洁白的珍珠，都落入没有光亮的深处。
剧本已经安排好，我只需要按部就班地扮演我的角色。湮云微笑，然后低下头。
这么大的世界，有谁不是别人手中的一颗棋子？两千年前就有人说：且夫天地为炉兮，造化为工，阴阳为炭兮，万物为铜！如果只是一块铜，似乎注定了被熔铸的命运。可有谁问过我，愿意不愿意，要这样的生活。有谁问过一块铜，愿不愿意抛弃自己的原有的形状，经历惨烈的锻造，变成别人眼中一件精致的器皿。
无望的爱情维持了四年。实质的婚姻维持了一百天。
经历了冰冷的蜜月，经历了争吵，沉默，家庭当权者的威压，父亲的斥责和母亲的眼泪，经历了谈判和斗争。她说，我只要离婚。只要告别。
这样的天长地久，平静的平淡的与我无关的婚姻，人都变成了机械，日复一日地运转。像那些珍珠，脱离了温暖的蚌体，滚落到黑暗的深处，看不到生活的尽头。快要窒息。看很多书，在别人的世界里探寻自己。迷失的方向，到底还能不能找得到曾经的桃花源。
那个新郎终于失去了最后的耐心。这个女人实实在在地在家里读书、做饭、收拾房间、浇花，却使人觉得那只是一个幻影。有着千年时光的隔离，不属于这个世界。像是一团浓雾，有着浓郁的颜色和清晰的气味。伸手去摸，只是难以感受的一片空虚。
湮云的衣领抓在他的手中，激荡的力量让她几乎破碎。她说，他打了我一巴掌。他的表情快要疯狂，像是在和空气作战。
我不恨他。那也只是一部机械，生来就是为家族运转。看不到自己实际的意义，最后以为现存的就是他的意义所在。
我让他看到了原来自己也只是一场空虚。她笑，我让他看到了无法改变的绝望。我把他的幻觉毁了。应该是他恨我才对。
我感觉不出疼痛，但是我受不了别人把我推来推去。让我完全不能自主。让我丧失所有的尊严。
她没有收拾任何东西，冲出了家门。
远远地逃离那个城市，逃离那里的一切。逃离是一场重生。
只穿着一套白色的罗衣，她在一个略微避风的拐角处坐了下来，抱住自己的膝盖。紧紧地抱住，把颤抖的身体贴上去。脸颊和膝盖骨都是冰凉的。行人匆匆从她身边掠过，有些人回头看她。装饰用的黑色戒指和项链夸张地强调着她苦闷的心情。
但是她脸色发青，嘴唇干得粘连在一起，头发湿漉漉地披散着，肌肉牵强地保持着镇定，以免在寒冷中失去控制。
她就那样坐了很久，想不出到哪里去弄食物或者是一个过夜的地方。她感到饥饿，寒冷，又累又困。她的眼前一片模糊，既没有归宿，也看不到出路。她坐在原地，直到那个男人经过。
他向她伸出手。那只手上纹路清晰，她说，很多人，因为有太多暧昧的隐晦的欲望，他们的掌纹已经模糊。像淹了墨水的宣纸，再也看不清里面的内容。
你把绝望和希望都写在脸上，很好，看得很清楚。
可是瞬间便在光线中破碎消失了。
――题记
时辰一
女孩接过几吊铜钱，从木门中走了出去。
她的身上还有粘湿的汗水以及陌生的香水气息。
她打开包裹想找些食物，却只看见一条发皱的胡萝卜。
只有喝下一大碗白开水，让身体和胃在瞬间紧缩，才能稍微阻止一下饥饿的纠缠。
女孩走到宽敞的桥上。一夜的大雨此时已经变成冰冷的雾气。潮湿的，迷朦的，掩盖着事实的真相。比齐沉默在一片黎明前的黑暗中。所有的楼群都孤独地站在原地。阴郁着，静寂着，无声地指向混浊的天空。一只苍鹰低低地掠过比奇上空，发出尖锐的鸣叫，终于抛弃这里，飞向遥远的天际。那里或许看得见清澈，或许只是此处天空的复制品。
时辰二
他穿着深蓝色的长袍坐在比齐的广场上，用馒头屑引逗着几只小鸡。身边的人开始多起来，广场的青石地面被雨水冲刷得格外干净，小鸡们轻声地叫着，扑着翅膀。
崭新的花蕾在雨后的清晨绽放，带着初生的甘美气息。这里有着安逸的，舒缓的，平淡的美丽生活，在每一个正常人身上体现着。他们神态安详，享受着身边现有的一切，清新的空气以及早上新鲜丰盛的蔬菜水果。
他的嘴唇有着温情的形状，是年轻的男子，非常，非常的年轻。他的面庞线条俊美，但因为放纵显得麻木而疲惫。手上的剑似乎隐约带着杀气，上面泛着暗红的光。他扬手挥舞了一下，显的那样有力和洒脱。
他走进最近的一家酒店，坐在了离大门最远的一张桌边。
这个时候很少有人在。
他总是迷惘着为什么自己有那么多的事情要做，为什么每天面对敌人的时间要比情人还多，为什么会感到很寂寞，为什么所有的人都认为这就是生活。
时辰三
他走出酒店。天空晴了又阴。云从遥远的天边飞快地聚到一起，沉积着厚重的颜色，倾斜着压向这个城市。冷风在街道和楼群中奔走，带来雨季的讯息。
这个夏季的倾盆大雨往往就是这样来到，天空的颜色沉重下来，树叶仿佛骤然间抖动出沙沙的声响，然后几滴大的雨点伴随着尘土的气息砸在地上。很快的，冰冷的大雨铺天盖地，横扫这个城市，发出巨大的轰鸣的声音。
他加快了脚步，虽然走在店铺的屋檐下，仍然感到冰冷和潮湿的水气沿着身体向上蔓延。
他终于停了下来，因为雨下很大了。
他看见五米远的地方，一个拐角处坐着一个女孩。
湿漉漉的头发和水汪汪的眼睛。浑身雾气弥漫。像是随着大雨来到人间的水的精灵。然而她的一身白衣又湿又脏。她在大雨中紧紧地抱住自己，像是要紧紧抓住这寂寞的空气。
他默默地注视了她十秒钟。她咬住嘴唇的倔强的牙齿。她抱住膝盖的执拗的双手。
十秒钟后，他把他的手伸了过去。
在漫长而枯燥的等待中他们始终沉默。透过屋檐散乱下来的雨点，使他俩的空间中弥漫着一股未知的气息。他站着，女孩依然蹲着。
雨渐渐小了，停了。
他牵住了她的手走出了屋檐下。
他带她来到了自己的屋子，他说，喝茶吗。
一杯热茶放在女孩手中，她简单地道谢，一口喝干。青白的面颊和嘴唇都透出了几分血色。他走进厨房做了一顿简单的饭菜，女孩进了里屋整理了一下，仍然穿着自己的衣服出来。
他看见后找出了一套蓝色的长袍给她换上。然后他们一起吃饭。
大楼外面，风的声音呼啸着席卷整个大地，虽然已经没有雨声。
天色昏暗，他没有点灯。吃到一半的时候他开始吹奏，极轻的笛声跳跃着在房间里蔓延开来，使这个房间有了一些生气。
那首曲忽而低沉，忽而高亢，忽而凝重，忽而轻快，在这个时候许多记忆凸现在了他的脑海。
回忆起那些平静的很久以前的时光，陈旧的发黄的时光，带有尘土气息的时光。都湮没在日复一日的生活里。过往的情人，就这样衰老。过往的激情，就这样消失不见。
当他回到桌旁的时候，她说，阳春白雪。
手里还拿着筷子，筷子上夹着一片青菜。她低下头，轻轻哼了一小段曲子，和音乐严丝合缝。他微笑，你的乐感很好。
阳春白雪很多人都听过，能够跟着哼唱的人却不多，我也不能完全唱下来。或许这就叫曲高和寡罢。她说，我叫湮云。湮没的湮。云彩的云。谢谢你给我的饭菜。谢谢你的笛声很好听。
湮没在红尘中的残云。他说，我叫西城。
今天是我二六岁的生日。谢谢你和我共同度过。
她穿着那条深蓝色的长袍，神情典雅，像一位美丽的天使。她礼貌地举起茶杯。祝你生日快乐。
他说，我离开家乡已经十年。
我的家乡在边境，童年的那些傍晚也会下雨。是雷阵雨。非常猛烈，天空阴沉，风和雨挟着雷电疯狂地撞击着大地，是久别重逢的情人的拥抱。也是倏忽之间，风停雨住，云开见日。天空和沙地都变得明亮美丽，带着水的清新气息。让人的眼睛都变得明亮起来。
那个时候，我看到的世界是水形成的。我们就像是一些鱼类，在天地间厚重的水的空间中遨游。可以找寻食物，可以戏水，可以浮出水面呼吸。更可以沉默和孤独。
然后我离开了家乡。在我离开的日子里，每天思念家乡是最大的乐趣和希望。当我读书完成的时候我终于回去了一次。但是，什么都不是了。
在时间和空间的两端，我和家乡互相遗失了对方。我们面对着面，站在家乡的土地上，唯一的感觉就是陌生。
他笑，人不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因为人已非此人，河也非此河。我看到了这一点，于是我知道，那些年我日日夜夜思念得心痛的地方，早在我离开的那一天，就永远消失了。对于家乡而言，我从离开的那一天，我也永远地消失了。所有曾经真实的，可以看到的，听到的，触到的，拥抱过的，温情过的，爱恋过的……都变成了幻影，只存在于遥远的记忆中。
为了弥补失去家乡的遗憾，我来到了比奇。文化古城。政治古城。是我十八岁以前最喜欢的城市。我实现了这个愿望，并且有了一份安稳的工作。但是那份工作把我耗得彻底丧失了信念和勇气。大量血腥的搏杀和仇人的挑衅以及雇主的刁难使我的体力和耐心受到了严重的摧残。换回来的只是每日三餐和一个柔顺单调的女人。
而忙碌一旦停止，发现自己竟然只剩一片空虚。什么都没有，真的什么都没有。
幸好，我还有最后一点理智。我不干了。然后女友和我分手了。
依靠一些积蓄生活。目前不想找事做。只想理清头绪，只想看清未来，只想找到一条真正的道路。
筹了钱来吃饭，吃了饭去筹钱。这种生活，终是过够了。
他把手压在脖颈上按摩，骨节发出咯咯的响声。他说，拜以前的工作所赐。每月的钱换一节骨头的疼痛。我用一寸一寸的身体的牺牲作为代价，换来另一部分身体生存的继续。其实我们只是在缓慢地毁灭着自己，不管你承不承认。
他把酒一股脑儿倒进了喉咙里，他感到那黄黄的颜色消失在了自己的身体深处，有火焰的肢体在身体里舞蹈开来。
你呢，他问。你为我这些纪念日干杯。我该为你的什么而干杯呢。
她微微一笑，她的面庞淡的没有颜色。她说，今天是我结婚一百天的纪念日。而今天刚刚离婚。今天背叛了所有的亲人，今天抛弃了我的一切，今天刚刚来到这个城市，今天经历了一场暴风雨，今天遇见了你，你请我吃饭，我为你庆祝生日。
让我们为有这么多可以纪念的东西干杯。
为了它们终将被忘却干杯。
湮云。
我知道你有很多故事。雨季带来的女孩，你的气息像夏季的暴雨一样冰冷，但是笑容这样让人亲近。像是从桃园里跑出来的女孩。你不说，没有人知道你居然是离过婚的女人。
你的凛冽让我看到你有疼痛。很多不为人知的疼痛。
很多疼痛，我们会忘记。但是有些疼痛，我们会带进坟墓。今天，你可以沉默，也可以倾诉。如果听到我们有相同的疼痛，我们就又有了干杯的理由。
没有人知道我的故事。她在心底慢慢地想着。
我们的生命，过去了，就只是一个故事。所有的痛苦，欢笑，泪水，幸福，过去了，就只是口中讲的耳中听的手中写的故事了。
仅仅是故事而已。
三个月前，我是那个春天最美丽的新娘。洁白的长婚纱飘拂在和煦的春风中，阳光照在头饰的珍珠上，水晶一样美丽的女子，水晶一样透明的幸福。所有的人都在盛赞这场婚礼。
爱过一个男子，无怨无悔地爱了他四年。湮云从马车上下来，妆容精致，没有任何表情。
她想，一千多个日日夜夜积累起来的思念，原来一纸婚书就可以轻易击碎。对于曾经爱过的那个人而言，她只是一相情愿的一场幻觉。所有为他流过的泪，瞬间蒸发得无影无踪。
身边人群涌动，鲜花和掌声拥挤着，喧嚣着。新郎家世显赫，教养良好。父亲说，很好。非常好。你可以放心。我们也都放心。
湮云缓缓咬住了下嘴唇。细小的血珠渗出嘴角，疼痛渗入心底，带来喧嚣中的清醒。丝丝缕缕，缠绕着痉挛的心。
她抚摸自己冰冷的光滑的散发着胭脂香气的面庞，一丝微笑浮在泪光盈盈的眼底。为了那个人坚持着没有尽头的孤独，坚持着寂寞，坚持着痛苦，坚持着坚持，竟然是这样轻易地就被放弃。命运就这样握在别人手中。自己连触摸的权利都没有。
戴上婚戒的刹那，看见新郎的眼中充满珍惜和喜悦。他亲吻湮云的唇角。湮云微微扬起头，看见神殿的外面，天空明亮高远。像站在海边的视野，没有边际。她想，为什么我们生活的地方却是这么小。是不是一条鱼也经常会感到没有去处。
用尽所有的积蓄跑到那个遥远的山城，想要再看一眼那个男人。看看自己所有的梦想，所有的爱，所有的悲情的激情的心痛，怎么就能在刹那间湮没在红尘的喧嚣之中呢。
那里有很多茶馆，淡淡的碧绿的茶水盛在晶莹温润的杯子里，茶馆里遍布阳光和音乐的声音。那个一度倾国倾城的女子，她唱，浮云散，明月照人来。那时以为时间几乎可以凝固在面对面的瞬间。那个男人温情的面容，漆黑的眼睛，和蔼的笑容。他说，你长大了。
是的。我长大了。湮云想。
不再是在私塾时跟在你后面起哄的小男孩一样的疯丫头。不再是和你一起喝酒聊天的小兄弟。不再是绞尽脑汁恶作剧的淘气孩子。不再是离别前痛哭流涕的小女孩。
头发已经留长，涂着冷色调的胭脂和口红，就要穿上别人定制的嫁衣。
可是现在，我还在这里。我看着你，你看着我。我还是我自己，还有梦想和爱，还有可以坚持的信念和希望。我的一切都在你手上。给我一个答案。不要让我就这样离去啊！
有绝望和希望一起奔腾的声音在心底呐喊。湮云端起杯子，轻轻地啜了一口茶水。该如何向这个男人说，该说些什么，四年的期盼，千里的奔波，他难道没有看在眼里？他难道没有映在心上？
湮云抬起头，瀑布一样的黑发直垂下去，铺在洁白的罗衣上。乐声响起，他说，抱歉，我有点事情。
一个娇柔的声音从遥远的地方通过那扇半掩的木门传到这边人的耳畔，如同天上传下来的声音一般撞得人耳中嗡嗡作响。
一个人站着，一个人坐着。茶水在慢慢变凉。心在一片冰冷的寂寞中不断下坠下坠，终于没有声音。浮云散，明月照人来。那个媚眼如丝的女子，她唱，双双对对恩恩爱爱。这好风儿向着那人儿吹。
双双对对恩恩爱爱。只有双双对对，才叫恩恩爱爱。如果多一个人，又成了什么？
他看着她安静的发呆，忍不住含笑。不好意思，我去了那么久。
湮云微笑。她说，无所谓。然后放声大笑。
他说，看见你这样笑，仿佛是看见了原来的你。这样真好。
这样真好。又回到从前，是那个至少看起来坚强的女孩，不用别人操心，不用别人照顾。笑声清朗，黑发浓郁。
湮云想，一切都正常。有细小的泪滴暴露在空气里，瞬间挥发。她轻轻地咬着杯子的边缘。人还不是原来的那个人么？只是在时间和空间辗转的两端，有一些东西正在无声地变化。没有预料。没有结局。原来真的是这样，和他之间，终于什么都没有。
有很多东西，注定会在无声无息中挥发。就像曾与恋人共用的一瓶珍爱的香水，就像一场没有盛开就夭折的爱情。她闭上眼睛，在新郎的怀抱中感到身体在挪上楼梯。长长的婚纱拖在地上，柔弱的，透明的，很快就沾染了尘土。她在心底轻轻哼着浮云散，明月照人来。想不起来这是在什么地方，自己是谁，在做什么。
进门的时候，头饰上的珍珠串突然断掉，晶莹的珍珠跌满一地，顺着楼梯滚落下去，顺着亲友的惊呼声滚落下去，顺着湮云的眼泪滚落下去，顺着时间滚落下去。所有晶莹的洁白的珍珠，都落入没有光亮的深处。
剧本已经安排好，我只需要按部就班地扮演我的角色。湮云微笑，然后低下头。
这么大的世界，有谁不是别人手中的一颗棋子？两千年前就有人说：且夫天地为炉兮，造化为工，阴阳为炭兮，万物为铜！如果只是一块铜，似乎注定了被熔铸的命运。可有谁问过我，愿意不愿意，要这样的生活。有谁问过一块铜，愿不愿意抛弃自己的原有的形状，经历惨烈的锻造，变成别人眼中一件精致的器皿。
无望的爱情维持了四年。实质的婚姻维持了一百天。
经历了冰冷的蜜月，经历了争吵，沉默，家庭当权者的威压，父亲的斥责和母亲的眼泪，经历了谈判和斗争。她说，我只要离婚。只要告别。
这样的天长地久，平静的平淡的与我无关的婚姻，人都变成了机械，日复一日地运转。像那些珍珠，脱离了温暖的蚌体，滚落到黑暗的深处，看不到生活的尽头。快要窒息。看很多书，在别人的世界里探寻自己。迷失的方向，到底还能不能找得到曾经的桃花源。
那个新郎终于失去了最后的耐心。这个女人实实在在地在家里读书、做饭、收拾房间、浇花，却使人觉得那只是一个幻影。有着千年时光的隔离，不属于这个世界。像是一团浓雾，有着浓郁的颜色和清晰的气味。伸手去摸，只是难以感受的一片空虚。
湮云的衣领抓在他的手中，激荡的力量让她几乎破碎。她说，他打了我一巴掌。他的表情快要疯狂，像是在和空气作战。
我不恨他。那也只是一部机械，生来就是为家族运转。看不到自己实际的意义，最后以为现存的就是他的意义所在。
我让他看到了原来自己也只是一场空虚。她笑，我让他看到了无法改变的绝望。我把他的幻觉毁了。应该是他恨我才对。
我感觉不出疼痛，但是我受不了别人把我推来推去。让我完全不能自主。让我丧失所有的尊严。
她没有收拾任何东西，冲出了家门。
远远地逃离那个城市，逃离那里的一切。逃离是一场重生。
只穿着一套白色的罗衣，她在一个略微避风的拐角处坐了下来，抱住自己的膝盖。紧紧地抱住，把颤抖的身体贴上去。脸颊和膝盖骨都是冰凉的。行人匆匆从她身边掠过，有些人回头看她。装饰用的黑色戒指和项链夸张地强调着她苦闷的心情。
但是她脸色发青，嘴唇干得粘连在一起，头发湿漉漉地披散着，肌肉牵强地保持着镇定，以免在寒冷中失去控制。
她就那样坐了很久，想不出到哪里去弄食物或者是一个过夜的地方。她感到饥饿，寒冷，又累又困。她的眼前一片模糊，既没有归宿，也看不到出路。她坐在原地，直到那个男人经过。
他向她伸出手。那只手上纹路清晰，她说，很多人，因为有太多暧昧的隐晦的欲望，他们的掌纹已经模糊。像淹了墨水的宣纸，再也看不清里面的内容。
你把绝望和希望都写在脸上，很好，看得很清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