铂金之恋（下）
作者：zhuyiwei
时辰四
淅淅沥沥的雨打在窗子上，清清楚楚的声音使人心悸。他们喝了两壶水酒。湮云的面庞像云霞在燃烧。
她笑，她说，喝这么多的酒是第二次。
第一次是在朋友那里住的那个冬天。有一只猫总在房前房后嘶叫。
那个冬天房间和外面一样寒冷，滴水成冰。月底的时候，仅有的钱早已花尽，没有钱买食物。没有人陪我聊天。我甚至没有钱买灯油，只能天一黑就睡觉。那只猫就在天黑后出来，不停地叫。凄惨喑哑的声音能传出去很远，拖得很长，有时会突然间停下来，断掉了一样。周围寂静无声，只有猫在叫。
我不知道那只猫是否和我一样感到孤独，寒冷，饥饿，恐惧。感到绝望，感到自己被抛弃。只能一声声地嘶叫，已经不求换一个处境，只是在求证自己的存在。或者说求证自己是否还有存在的必要。
那个晚上，那只猫不知在哪个角落里叫了好久。凄凄惨惨戚戚。也许是饿了。我也很饿，可是没有任何吃的。最后我找到一壶水酒，喝了很多，很饱。然后睡了很久。睡眠真好，不会感觉到饥饿，贫穷，恐惧，寒冷。不为明天担心。如果死亡只是永久的睡眠，我想不出他有什么可怕。
靠着那壶酒和两只烧饼度过了那个月最后的几天，我想，那样的生活，再也不要了。
我终于理解了饥寒交迫的滋味真的是太难过了。可是。为什么，衣食无忧的时候，被人爱着的时候，竟然也会那么痛苦，竟然想要永远离去。
我们到底需要什么，我们到底在寻觅什么，是不是只有这种寻觅和痛苦的过程，才是真正的人生。
湮云闭上眼睛，乌黑的头发覆在灼热的面庞上。西城说，你喝多了。
她站起来在地上走动，脚步有些虚浮。
她的声音突然间异常娇媚。她说，动无常则，若危若安。进止难期，若往若还。如果是写洛神，洛神一定是喝了杜康。如果是写人生，人一定是已经看破了很多，即使没有看破红尘，至少看破了自己。动无常则，进止难期，对自己已经失去了信任，身心俱瘁，失去了时间和空间的意义，所有的波澜都变成了死水。
我想过，要一个孩子。经历怀孕、妊娠、哺乳，一系列的抚育，最后会有一个人站在我面前叫我妈妈。我的生命蜕变成另一个生命，可以好好地在这个世界上生活，相爱。但是，她说，我拿什么去教一个孩子？一个崭新的洁净的新生的人。
我的自私、阴郁、悲观、痛苦、失望、落拓、压抑、孤独、碎裂……我不能让他们在我的孩子身上留下印记。可我除了这些，什么也没有。我什么也给不了她。我宁可让这些灰暗的颜色和我一起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不要留下来带给另一个人生沉重的痕迹。
她笑。酒杯倾倒在桌面上。这个突然话多起来的女子，她把她的绝望一层层撕裂给他看。让他也看到自己的绝望。她的眼睛里藏着太多令人恐惧的毁灭的气息。她的笑容是死神播下的罂粟，她没有能力从生活的漩涡中挣脱，于是索性一头扎了下去。一直沉入深深的水底，冰冷的黑暗的水底，那里有绚丽的硕大的孤独的鱼类。低低吟唱着只有同类才听得懂的歌曲，在无际的深海中寻找知音。但是深海茫茫，同类何其稀少。也许用尽所有的力气，一生仍将结束于彼此间的寻找。
时辰五
西城收拾了桌子，把她推到床上去。找了一条毛巾给她擦脸。
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酒精的气息。西城说，你吃点东西吧。
西城推开窗子，冰冷潮湿的空气扑面而来，挟着这个夏季夜晚的空洞和无望。
他打了个寒噤。回头看见湮云把包裹里的东西都掏了出来。
一只木盒子里安置着一枚非常精致的戒指，戒指上泛着温柔的光芒。
它一个非常诱人的名字，铂金之恋。
她拿着戒指轻轻地笑。真的，就像曾经憧憬过的爱情。
如此美丽而耀眼，如此眩目而多彩。光芒四射，晶莹剔透。如果爱情能够像铂金一样，我们一定到了幸福的天堂。所有的一切都变得铂金一样美好。
她说，你带带这戒指好吗。
戴上它并不容易。毕竟他的手指无法比她纤细。
然而那样美丽的戒指，诱使着我们去追逐。为了追逐的刹那，奉献出了一生的愿望。以为追逐到的，就是好的。其实，只有戴过的人才知道合不合适。
即使如此，也是心甘情愿。因为毕竟是曾经追逐过，拥有过。哭过，笑过，愣怔过，失落过。像是一只鸟爱上了一条鱼。失去了赖以生存的空气，永远也走不进爱人的世界，却对自己说，我终于找到我这一生想要的了。
她把那枚戒指重新放入了木盒。她说，我吞噬了我的爱情。
爱情的水晶要通过婚姻狭长粘滑的食道，经过生活分泌着酸液的胃，渡过生存重重压迫的肠道，最后离开人体，也是离开人生。
到那个时候，不知道铂金的光辉，还能闪烁多久。
她伏在冰冷的窗台上仰起头，看着自己的黑发无声无息地散落。她低声说，西城。我觉得，我什么都不知道。对于这个世界，我们能够了解的实在太少。我想，生活是一种重物的压迫，有些人把它负在身后，看不见，就依然前行。有些人把它放在面前，时刻与那些无法控制的命运对峙。最终只能以死亡的方式逃离。
都是命运的棋子。无常在统治一切。可是我们不敢承认，一旦承认，一切就都失去了存在的意义。就像离家出走的那一瞬间，麻木的脸丧失疼痛的记忆，但是无法忍受没有尊严地受人摆布。人一生一世苦苦地挣扎，就是为了证明自己可以主宰自己。如果承认挣脱不开命运的手心，我们就可以瞬间停止呼吸。挣扎着不去承认摆在面前的事实，这是多么痛苦的事情。可是不承认不等于不存在，痛苦不会因为你不承认就可以避开。
所以感到自身的力量是多么的渺小。所以感到自身的生存是多么的绝望。
城市是一个巨大的黑洞洞的容器，把我所有的希望和绝望都盛在里面。我没有保护自己的能力，对身边的事情有着太多恐惧。
突然有一天我不再恐惧，因为知道自己还可以选择死亡。随时的，可以死去，可以永远不再面对那些寒冷的僵硬的面孔，那些疼痛的绝望的心情。我感到身边仿佛有了一个强有力的保护神，我们在末路中相爱。他对我说，他与我同在。愿意随时接受我的投奔，给我以永恒的庇佑。他的怀抱是我们最平安的归宿。黑暗中与我们共享温暖和快乐。
他亲吻她的嘴唇，不让她再说下去。她的眼泪宛如初春的细雨，冰冷而缠绵，浸润了他的肩膀。她抬起头在微弱的光线下注视他的面庞。光线切过他消瘦的双颊，每一根线条都清晰可辨。她用手指轻轻抚摸他的眉毛和眼睛。这是一个英俊的男人，他的眼睛就象水晶。
这样寒冷的寂静的夜，在这个陌生的城市里，她一次次感受到来自灵魂深处的迷惑和绝望，看不到生活的出口，感受不到生命的目的和意义。只有在这个怀抱里，那些温柔的温情的温暖的抚摸和亲吻，带来和缓的安慰。虽然问题依然得不到解决，但是至少可以不去想。就像那个远嫁异乡的公主，不愿意提起家乡，她说，要想，就不能活，要活，就不能想。娇生惯养的明媚的面庞，骤然间生出决绝的沧桑。
一片迷朦中，她想她初见他的样子。他披着一条深蓝色的风衣，非常挺括。个子不高，而且很瘦。但是他的眉毛很直很黑，眼睛很大，睫毛很长，说话时露出整齐的雪白的牙齿，有酒涡一闪而过。
他没有宽阔的肩膀和胸膛，并不像是那种给人很大安全感的男人，但是她还是跟他走了。因为这样的男人，即使不能给你很大安全，至少也不能在相反的时候给你很大伤害。
她知道，做出这种选择意味着她在最无力保护自己的时候依然没有放松对这个世界的警惕。她还知道，这更意味着她不但对自己丧失了信心，还对自己之外的一切都丧失了信心。
可是依然是这样大雨倾盆的夜晚，空气凛冽彻骨。世界末路的温情使人相爱。宛如在洪荒时代的汪洋大海中，拥抱着站在孤零零的一根石柱上。没有过去，没有未来，即使丧失了信心，又有什么关系。夕阳在不可抑制地下坠，除了相爱，我们还能做什么呢？除了相爱，我们还需要做什么呢？
他感受着彼此肌肤的温度，在冰冷的雨季里，体温宛如泉水一样慢慢上涌。一股潮湿温暖的暗流穿过柔软滑腻的心脏，直抵达骨髓的最深处。渗入每一寸肌肤，每一个细胞，每一个神经单元。如果这就是爱情，那么这种爱情来得是多么迅猛而没有防备，没有相爱的表白，只有绝望的爱抚。如果这不是爱情，那么还有什么感觉比这种感觉更加幸福，更加让人不可抑制地沉沦。
他抚摸她光滑如丝缎的头发。他说，如果我们结婚，会幸福吗。
她微笑，会有婚姻和陪伴，如果你认为这就是幸福。如果你认为我们现在还不算幸福。
相爱的两个人在一起，会互相纠缠纠缠直到死。如果我爱你，我会无法忍受所有在我看来是你不爱我的表现。你无意中的一个眼神，一句话，可能会让我痛苦到想要死去。我会日日夜夜为你是否还爱我而担惊受怕，时时刻刻要你对我做出永远相爱的保证，分分秒秒在我的身边让我看得见抓得住。因为我爱你。这样下去，我们只能互相被折磨的奄奄一息。
只有那些平淡平凡的心才不容易被伤透。只有那些平淡平凡的婚姻才能天长地久。
湮云抚摸他的面庞。她说，你多么美。
多希望时光就留住在这一刻，让我觉得我是在爱你。
没有过去，没有未来，干净的晶莹的透明的爱情在无声无息中诞生，就像水晶。
传说中有一种美艳绝伦的金子诞生在最深的湖泊的底部，只有最孤独的鱼才会接近那些黑暗寒冷的水底，于是感受到地球上最清冽的颜色和气息，因此魂悸魄动，因此血脉喷张。
鱼从此拒绝其他水域的混浊，拒绝其他水族的亲近。拒绝是一种放弃，放弃得愈多，愈是孤独。愈是孤独，愈是放弃得多。鱼在绝望的尽头爱上了金子，纯净的坚硬的金子，冰冷的凛冽的金子。爱上金子，爱上金子一样的爱情。没有什么能挽救这样的鱼，疯狂的爱情燃烧了最黑暗的水底。直到有一条拖网打捞了鱼和金子。让它们暴露在赤裸的喧嚣的空气中，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金子在工具和巧手中变成首饰，鱼在油锅和调料中变成佳肴。它们留下的是金钱和残渣。没有人在意，它们之间还曾经有过爱情。那些在黑暗和寒冷中彼此温暖过的爱情。彼此需要的爱情。晶莹剔透的爱情。只属于鱼和金子，只属于那片深深的湖底，只属于一段不被人知的过去。在某年某月的某一天，消失得无踪无迹。
也许，这就是我和你。如果我们之间有爱情，那么鱼和金子就是我们的结局。如果我们之间没有爱情，我们可以走向平静的婚姻。就像你差点踏上的路途。就像我的曾经。
如果我们带着爱情走上婚姻，那么我们会发现原来没有爱情。爱情只存在于深深的无人知的水底，出水后蜕变成同名的一枚果冻。最后被我们吞噬。
湮云微笑。她下床。穿上衣服。每天每天，重复着阴阳交汇，天光离合。每天每天，同样的故事在一个城市里反复上演。
总有一天，无论是快乐还是痛苦，我们会对重复感到厌倦。
已经有过爱情。已经有过倾诉。已经有过关于我们之间的记忆。虽然不敢确定以后，是否会被忘却。
西城望着她。他的身上还有粘湿的汗水以及泪水的味道。
时辰六
湮云打开门走出去。
寂静的楼道上响起轻轻的脚步声，逐渐在远处消失。
淅淅沥沥的雨打在窗子上，清清楚楚的声音使人心悸。他们喝了两壶水酒。湮云的面庞像云霞在燃烧。
她笑，她说，喝这么多的酒是第二次。
第一次是在朋友那里住的那个冬天。有一只猫总在房前房后嘶叫。
那个冬天房间和外面一样寒冷，滴水成冰。月底的时候，仅有的钱早已花尽，没有钱买食物。没有人陪我聊天。我甚至没有钱买灯油，只能天一黑就睡觉。那只猫就在天黑后出来，不停地叫。凄惨喑哑的声音能传出去很远，拖得很长，有时会突然间停下来，断掉了一样。周围寂静无声，只有猫在叫。
我不知道那只猫是否和我一样感到孤独，寒冷，饥饿，恐惧。感到绝望，感到自己被抛弃。只能一声声地嘶叫，已经不求换一个处境，只是在求证自己的存在。或者说求证自己是否还有存在的必要。
那个晚上，那只猫不知在哪个角落里叫了好久。凄凄惨惨戚戚。也许是饿了。我也很饿，可是没有任何吃的。最后我找到一壶水酒，喝了很多，很饱。然后睡了很久。睡眠真好，不会感觉到饥饿，贫穷，恐惧，寒冷。不为明天担心。如果死亡只是永久的睡眠，我想不出他有什么可怕。
靠着那壶酒和两只烧饼度过了那个月最后的几天，我想，那样的生活，再也不要了。
我终于理解了饥寒交迫的滋味真的是太难过了。可是。为什么，衣食无忧的时候，被人爱着的时候，竟然也会那么痛苦，竟然想要永远离去。
我们到底需要什么，我们到底在寻觅什么，是不是只有这种寻觅和痛苦的过程，才是真正的人生。
湮云闭上眼睛，乌黑的头发覆在灼热的面庞上。西城说，你喝多了。
她站起来在地上走动，脚步有些虚浮。
她的声音突然间异常娇媚。她说，动无常则，若危若安。进止难期，若往若还。如果是写洛神，洛神一定是喝了杜康。如果是写人生，人一定是已经看破了很多，即使没有看破红尘，至少看破了自己。动无常则，进止难期，对自己已经失去了信任，身心俱瘁，失去了时间和空间的意义，所有的波澜都变成了死水。
我想过，要一个孩子。经历怀孕、妊娠、哺乳，一系列的抚育，最后会有一个人站在我面前叫我妈妈。我的生命蜕变成另一个生命，可以好好地在这个世界上生活，相爱。但是，她说，我拿什么去教一个孩子？一个崭新的洁净的新生的人。
我的自私、阴郁、悲观、痛苦、失望、落拓、压抑、孤独、碎裂……我不能让他们在我的孩子身上留下印记。可我除了这些，什么也没有。我什么也给不了她。我宁可让这些灰暗的颜色和我一起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不要留下来带给另一个人生沉重的痕迹。
她笑。酒杯倾倒在桌面上。这个突然话多起来的女子，她把她的绝望一层层撕裂给他看。让他也看到自己的绝望。她的眼睛里藏着太多令人恐惧的毁灭的气息。她的笑容是死神播下的罂粟，她没有能力从生活的漩涡中挣脱，于是索性一头扎了下去。一直沉入深深的水底，冰冷的黑暗的水底，那里有绚丽的硕大的孤独的鱼类。低低吟唱着只有同类才听得懂的歌曲，在无际的深海中寻找知音。但是深海茫茫，同类何其稀少。也许用尽所有的力气，一生仍将结束于彼此间的寻找。
时辰五
西城收拾了桌子，把她推到床上去。找了一条毛巾给她擦脸。
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酒精的气息。西城说，你吃点东西吧。
西城推开窗子，冰冷潮湿的空气扑面而来，挟着这个夏季夜晚的空洞和无望。
他打了个寒噤。回头看见湮云把包裹里的东西都掏了出来。
一只木盒子里安置着一枚非常精致的戒指，戒指上泛着温柔的光芒。
它一个非常诱人的名字，铂金之恋。
她拿着戒指轻轻地笑。真的，就像曾经憧憬过的爱情。
如此美丽而耀眼，如此眩目而多彩。光芒四射，晶莹剔透。如果爱情能够像铂金一样，我们一定到了幸福的天堂。所有的一切都变得铂金一样美好。
她说，你带带这戒指好吗。
戴上它并不容易。毕竟他的手指无法比她纤细。
然而那样美丽的戒指，诱使着我们去追逐。为了追逐的刹那，奉献出了一生的愿望。以为追逐到的，就是好的。其实，只有戴过的人才知道合不合适。
即使如此，也是心甘情愿。因为毕竟是曾经追逐过，拥有过。哭过，笑过，愣怔过，失落过。像是一只鸟爱上了一条鱼。失去了赖以生存的空气，永远也走不进爱人的世界，却对自己说，我终于找到我这一生想要的了。
她把那枚戒指重新放入了木盒。她说，我吞噬了我的爱情。
爱情的水晶要通过婚姻狭长粘滑的食道，经过生活分泌着酸液的胃，渡过生存重重压迫的肠道，最后离开人体，也是离开人生。
到那个时候，不知道铂金的光辉，还能闪烁多久。
她伏在冰冷的窗台上仰起头，看着自己的黑发无声无息地散落。她低声说，西城。我觉得，我什么都不知道。对于这个世界，我们能够了解的实在太少。我想，生活是一种重物的压迫，有些人把它负在身后，看不见，就依然前行。有些人把它放在面前，时刻与那些无法控制的命运对峙。最终只能以死亡的方式逃离。
都是命运的棋子。无常在统治一切。可是我们不敢承认，一旦承认，一切就都失去了存在的意义。就像离家出走的那一瞬间，麻木的脸丧失疼痛的记忆，但是无法忍受没有尊严地受人摆布。人一生一世苦苦地挣扎，就是为了证明自己可以主宰自己。如果承认挣脱不开命运的手心，我们就可以瞬间停止呼吸。挣扎着不去承认摆在面前的事实，这是多么痛苦的事情。可是不承认不等于不存在，痛苦不会因为你不承认就可以避开。
所以感到自身的力量是多么的渺小。所以感到自身的生存是多么的绝望。
城市是一个巨大的黑洞洞的容器，把我所有的希望和绝望都盛在里面。我没有保护自己的能力，对身边的事情有着太多恐惧。
突然有一天我不再恐惧，因为知道自己还可以选择死亡。随时的，可以死去，可以永远不再面对那些寒冷的僵硬的面孔，那些疼痛的绝望的心情。我感到身边仿佛有了一个强有力的保护神，我们在末路中相爱。他对我说，他与我同在。愿意随时接受我的投奔，给我以永恒的庇佑。他的怀抱是我们最平安的归宿。黑暗中与我们共享温暖和快乐。
他亲吻她的嘴唇，不让她再说下去。她的眼泪宛如初春的细雨，冰冷而缠绵，浸润了他的肩膀。她抬起头在微弱的光线下注视他的面庞。光线切过他消瘦的双颊，每一根线条都清晰可辨。她用手指轻轻抚摸他的眉毛和眼睛。这是一个英俊的男人，他的眼睛就象水晶。
这样寒冷的寂静的夜，在这个陌生的城市里，她一次次感受到来自灵魂深处的迷惑和绝望，看不到生活的出口，感受不到生命的目的和意义。只有在这个怀抱里，那些温柔的温情的温暖的抚摸和亲吻，带来和缓的安慰。虽然问题依然得不到解决，但是至少可以不去想。就像那个远嫁异乡的公主，不愿意提起家乡，她说，要想，就不能活，要活，就不能想。娇生惯养的明媚的面庞，骤然间生出决绝的沧桑。
一片迷朦中，她想她初见他的样子。他披着一条深蓝色的风衣，非常挺括。个子不高，而且很瘦。但是他的眉毛很直很黑，眼睛很大，睫毛很长，说话时露出整齐的雪白的牙齿，有酒涡一闪而过。
他没有宽阔的肩膀和胸膛，并不像是那种给人很大安全感的男人，但是她还是跟他走了。因为这样的男人，即使不能给你很大安全，至少也不能在相反的时候给你很大伤害。
她知道，做出这种选择意味着她在最无力保护自己的时候依然没有放松对这个世界的警惕。她还知道，这更意味着她不但对自己丧失了信心，还对自己之外的一切都丧失了信心。
可是依然是这样大雨倾盆的夜晚，空气凛冽彻骨。世界末路的温情使人相爱。宛如在洪荒时代的汪洋大海中，拥抱着站在孤零零的一根石柱上。没有过去，没有未来，即使丧失了信心，又有什么关系。夕阳在不可抑制地下坠，除了相爱，我们还能做什么呢？除了相爱，我们还需要做什么呢？
他感受着彼此肌肤的温度，在冰冷的雨季里，体温宛如泉水一样慢慢上涌。一股潮湿温暖的暗流穿过柔软滑腻的心脏，直抵达骨髓的最深处。渗入每一寸肌肤，每一个细胞，每一个神经单元。如果这就是爱情，那么这种爱情来得是多么迅猛而没有防备，没有相爱的表白，只有绝望的爱抚。如果这不是爱情，那么还有什么感觉比这种感觉更加幸福，更加让人不可抑制地沉沦。
他抚摸她光滑如丝缎的头发。他说，如果我们结婚，会幸福吗。
她微笑，会有婚姻和陪伴，如果你认为这就是幸福。如果你认为我们现在还不算幸福。
相爱的两个人在一起，会互相纠缠纠缠直到死。如果我爱你，我会无法忍受所有在我看来是你不爱我的表现。你无意中的一个眼神，一句话，可能会让我痛苦到想要死去。我会日日夜夜为你是否还爱我而担惊受怕，时时刻刻要你对我做出永远相爱的保证，分分秒秒在我的身边让我看得见抓得住。因为我爱你。这样下去，我们只能互相被折磨的奄奄一息。
只有那些平淡平凡的心才不容易被伤透。只有那些平淡平凡的婚姻才能天长地久。
湮云抚摸他的面庞。她说，你多么美。
多希望时光就留住在这一刻，让我觉得我是在爱你。
没有过去，没有未来，干净的晶莹的透明的爱情在无声无息中诞生，就像水晶。
传说中有一种美艳绝伦的金子诞生在最深的湖泊的底部，只有最孤独的鱼才会接近那些黑暗寒冷的水底，于是感受到地球上最清冽的颜色和气息，因此魂悸魄动，因此血脉喷张。
鱼从此拒绝其他水域的混浊，拒绝其他水族的亲近。拒绝是一种放弃，放弃得愈多，愈是孤独。愈是孤独，愈是放弃得多。鱼在绝望的尽头爱上了金子，纯净的坚硬的金子，冰冷的凛冽的金子。爱上金子，爱上金子一样的爱情。没有什么能挽救这样的鱼，疯狂的爱情燃烧了最黑暗的水底。直到有一条拖网打捞了鱼和金子。让它们暴露在赤裸的喧嚣的空气中，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金子在工具和巧手中变成首饰，鱼在油锅和调料中变成佳肴。它们留下的是金钱和残渣。没有人在意，它们之间还曾经有过爱情。那些在黑暗和寒冷中彼此温暖过的爱情。彼此需要的爱情。晶莹剔透的爱情。只属于鱼和金子，只属于那片深深的湖底，只属于一段不被人知的过去。在某年某月的某一天，消失得无踪无迹。
也许，这就是我和你。如果我们之间有爱情，那么鱼和金子就是我们的结局。如果我们之间没有爱情，我们可以走向平静的婚姻。就像你差点踏上的路途。就像我的曾经。
如果我们带着爱情走上婚姻，那么我们会发现原来没有爱情。爱情只存在于深深的无人知的水底，出水后蜕变成同名的一枚果冻。最后被我们吞噬。
湮云微笑。她下床。穿上衣服。每天每天，重复着阴阳交汇，天光离合。每天每天，同样的故事在一个城市里反复上演。
总有一天，无论是快乐还是痛苦，我们会对重复感到厌倦。
已经有过爱情。已经有过倾诉。已经有过关于我们之间的记忆。虽然不敢确定以后，是否会被忘却。
西城望着她。他的身上还有粘湿的汗水以及泪水的味道。
时辰六
湮云打开门走出去。
寂静的楼道上响起轻轻的脚步声，逐渐在远处消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