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却时空的爱情
作者：zhuyiwei
题记：时光安安静静地走过 偶尔回过头 曾经拥抱过的双手 还留着温柔
在荒寒的边境城市呆得久了，心也变得荒寒。每次回到比齐，在黄昏的暮色中看镜子中的自己，眼间是深深的倦意。每当这个时候，我习惯把自己整个儿泡在温泉中，任水流浇注着我的发，我的脸，我的臂，我的胸……我喜欢在水中的滋味，像是被什么拥着，满身都是可以依偎的充实。
洗浴后的身子如雨后的叶子，不知是恢复还是换得浓厚的绿色。在阳光下仿佛可以看见肌肤下的血在突突地流；屋里的空气有些闷，带着水汽的落地铜镜前，我看到里边的自己，发上的水滴沿脸庞下滑，滑过我的脊背，有些嗖嗖的，滴落在地上，“嗒”的一声。
一个人住久了，多半会变得自厌和自恋，不论男女；有的时候，这两种情绪会同时出现在某个时候。
抬头，看见脖际上的毛须又钻出了不少。“留待明早处理。”
下雨的午后，屋外响起萧声，伴着窗外的雨声，丝丝缕缕地，在屋里迂回。窗帘低垂着，偶尔一阵风过，拂起了纱，在空中抖了抖，滑过床的一角，又归于平静。
躺在床上，点一盏灯，摊开的轴卷，空气里，微微吻到楼下香樟花和叶的香，淡淡的。
一觉醒来，雨不知什么时候停了。隔着窗帘，阳光照在地板上，亮亮的一片，把房屋衬得发白。萧声还在轻轻地回旋着，不知是第几遍；轴卷斜靠在枕边，拿起来，轴卷印着一组美丽的风光照，细读――银杏山谷的旅程。
我想是可以给自己放个假了吧。
就去这个小山谷。
我看着图片上山野上的羊群，夕阳下在风中散开的炊烟，院落里墙边的老枣树，本色的画面上透露着久违的简单和朴素。
我把杂志上关于这个小山谷的介绍认真地读了一遍，来去将近两天的路程，三天的居留时间。
第二天，我向旅商递交了五天的费用
我开始收拾行装，把所需的物品塞进包裹。
换上可以随意起皱的衣服，关上门，屋子开始安静。
坐在马车上，五月的天在窗外蓝着，显得有些空洞。城里，人流与车流交织穿梭着，没有人停下来，更没有人抬头看看那片蓝天――任由它在头上蓝着，任由阳光从这里转到那里。
就在今天以前，我也是那里边的一个，在人流中忙碌，有许多个方向要我去赶，却永远没有方向。
我为自己可以抽身出来，为自己可以逃离城市，而暗暗地喜悦，即使只是暂时。
靠在椅背上，合上眼，眼帘里亮亮的，不时有人在前面走过，那亮光就一晃一晃的。
我喜欢坐马车，喜欢听那车轮在地上滚过时发出的咔咯声，单调重复；喜欢微微的晃荡；喜欢看滑过的风景，一幕幕的，近处一排排的杉树，远处的田野，河流，山边的农舍――快与慢融在一起，随车转移。
车上就我一个人，于是就没有了拥挤和喧嚣。阳光透过窗格，照进来，五月天的阳光已融进了温温的暖意，照在身上久了也有些觉得热了。拉开窗子，地板上，身上，映着窗帘布上绣着的花纹和外边滑过的树影。
窗外站台上，几株梧桐长着一个个突起的疤，微微剥落的树片下露出白色的内皮。树枝上长满了绿色的叶，年青而旺盛，有风过，轻盈地抖动，地上投下的影也跟着舞动，夹着天的蓝。
落脚的旅舍是一座写满了岁月沧桑的古楼――进山谷后我就看到这里比比皆是的这样的古楼，曾在那些画上看过的模样清晰在眼：高耸的屋脊，青灰的墙，有几处剥落了，露出里边的厚实的砖；墙上，是一排排木栅栏的窗，黑色的。下车时，我望见楼与楼之间那半轮明月，在还留着最后一抹蓝色的空中悬着。
旅舍里的伙计穿着蓝底白花的布制成的短袖衫，露出的脖际和手臂上是健康的白。其中一位把我带到二楼上的一个房间，推门进去，室内陈设很简单：蓝色的窗帘，青灰的窗纱，泛着黑色的家具――看得出都是新的，但让人觉得似乎自那楼建成后它们就一直在那里。
我开始幻想睡在这样的床上，笼着淡淡的月光，会做一个老旧的梦。
在旅舍里吃了一份农家餐后，我决定出去走走。走出门外，村里已点起了红灯笼，隔着薄薄的纸，一盏盏漾着红晕的光，在屋檐下，在树梢头。
田间传来青蛙的鸣叫，伴着习习的夜风，山笼着月纱，渲染着模糊的轮廓。那半轮月亮似乎没挪移地定寸位置，依然在楼与楼之间，山和山那头。
突然，我眼前飞过一点白色，再后来，又一点。我定睛一看――萤火虫――隔了那么远，在城市里早已记不起名的萤火虫。
踏着石铺台阶，我穿行在那一幢幢古楼边，那一盏盏温情的红灯笼，就如有人指着方向，仿佛可以一直往着走。
看看时间，还早，但山村却已是睡梦中的静态。几声狗吠从山腰间传来，悠长悠长。月色变得更加空旷，山也显得更加深沉，在陌生的地方，我却觉得那样安全。
不知不觉中，我才发现自己已经迷路了。我决定自己试试，但转了许多方向，我只是依旧在原地回旋。我不免有些心焦。
我打算找一户人家问路，在黑色的墙上寻找亮光，发现不远处有一户人家还亮着灯。我向那里走去，但不久就发现，似乎有好一些路。
在一个转弯处，我差点与对面走来的人相撞。“对不起”我们俩几乎同时说出。那是一个柔柔的声音。“没关系”我们俩又同时说。然后我笑了起来。我也向我微笑着，我看到她眼光里映着滢滢的月光。
她从我身边走过。
我不想错过机会。我连忙转过身叫她：“嗳……小姐……请问往旅舍的路怎么走？”
她止住脚步，转过来看着我说：“我也回旅舍……”
我们一前一后地走着，古楼间的石板路上回响着一高一低的脚步声，踩着月光，清脆地在墙脚叩响。
让一个陌生女子带路，这多少让人觉得尴尬。可我又不能逞能。跟在她身后，看到她披肩的黑发，一袭白色的衣裙，伴着月光，不禁让人有些梦一般。
半晌，青古板上还是只有一高一低的脚步声。我开始找话。
“……也是来这里玩的吧？”
“嗯。你也是吧？”
“是。这里挺美的。来了几天了吧？”
“嗯。刚来吧？那天我到这里后出来散步，也迷了路，幸好遇到一位小妹妹。”
“是的。这里的路可真有些复杂。看来以后得小心些。”
“……”
“今天真得谢谢你。”
“没事。”
转过几个弯，眼前就是旅舍了。我走紧了一步，和她并肩。
夜里做了个梦，带着深深的黑色和蓝色，笼在一片朦胧的月光中，有一个白色的身影穿行在古楼间。
吃早饭时，没遇到那位女子，有些失望。我希望能用些什么向她表示一下我的感谢。
或许还有些别的什么，但我似乎不愿意想得太清楚。
出了门去，田间早已有劳作的农人，和他们的牛一起忙碌着。初升的阳光在他们身上蒙上了一层淡淡的光晕。晨风带来各种气味，我深深地猛吸了几口，有几个农家妇女挑着担子从旅舍前走过，担子里放着各种土特产。
我想起在城市里的现在。
我按别人的介绍依然去那些古楼。
青石路上母鸡带着小鸡在石板缝中抽出来的草丛里啄着小虫，不时咯咯地叫上几声。古楼的石洞门边坐着几个老人，用没牙的嘴咀嗫着早饭，旁边坐着小孙孙。
我向那些老者问好，她们抬头向我笑着，满脸都是皱纹。她们招呼我进到古楼里。
站在天井里，早上的阳光斜斜地照来，照在柱子上――已开了裂的柱子粗壮光滑，立在一个个浑圆的石墩上沉默无语；照在木窗子上，偶尔一阵风，窗子“咯吱”地响；照在厚重的木门上，木门上贴着过年时的对联，晒得发白的红纸上写着古老的祝语，风过时，脱落的纸片发出轻轻的沙沙声。我站在那里，恍惚间，感觉时光交错。
就这样，我辗转在一幢幢古楼中，没有多少游人，因为还不是假期。在一片静寂中，我愈来愈清楚地听见自己在那里低声地说：她在哪里？
她在哪里？
会在我推开的那一扇粗糙的门后吗？会在抬眼间望见的楼上的那扇窗户中吗？还是会在每一个青石路的拐角处，如昨晚那般地突然遇见吗？
于是，每一步我都踏着希望，但又在转瞬间，踏出每一步的失望。
我并不那种深谙感情之道的男子。只是一直追求着心里真实的感觉。而在城市里，似乎连感情都是荒寒的。我没有过多地去期待感情，只是一直觉得她会在某个城市的拐角出现。
朋友说我过于追求极致，如我的绘画作品；甚至有朋友说我多少带点宿命的痕迹。
前者我承认，只因为我一直相信爱情本是精美的东西；而后一种我不认为，我相信在某一天，出现那个她的时候，我会紧紧握住。
一个上午很快过去。在路边的一个农家小吃摊上吃了份饭。本是一段预计中闲散的旅程，却因为那位无意中遇到的女子而变成了另一种滋味。我开始猜测她或许已经回去，并且让自己相信她身边有人相陪，而我只在昨夜突然遇见。
我觉得无奈，或许正如他们所说的那样，“多少带些宿命”。
可在我走出小吃铺时，眼前闪过那个在心里反复浮现了许多遍的身影，她还是那袭白色的衣裙，还是那头自然披散的黑发。
而且，她也是一个人。
可我竟不知如何去走近她。
或许如昨晚那样的突然遇到才是最自然的。
但我也不知该如何去制造“突然遇到”。
我想在感情上我是很笨的那类。我大步跨出小铺，对着她的背影喊道：“你好。”
她回过头来。明晃晃的阳光下，她微笑的脸是那样纯净。
我决定一豁到底：“真巧，又遇到你了。”
我笑着，但能感觉笑得有些难为情。
那以后的时光是我回忆里最甜美的时光。回到城里后，一次在书店里一本绘图本中看到这样的句子，我想用来形容我和叶子之间的相遇，是最恰当不过的了――
“他们犹如失散多年的恋人。”
我们一起穿行在古楼间，踏着木板楼梯，隔着窗格望青山；
我们一起依着石阶寻访下一处景致，一起在心里默数台阶数，然后在某一级突然停下来，一起说出心里的数字；
我们一起摘下香樟树枝上的叶子，比一比谁手里的那片更香；
我们一起街在竹林间的小径上，踏着阳光透过小婆娑的竹叶投射在小路上的斑驳叶影……
那个下午，我仿佛回到了少年时光，恢复了那颗最简单的心，做那些最简单的事。
叶子笑起来很好看，微抿的嘴，露出洁白的齿，嘴角带着一对浅浅的酒窝。我爱讲笑话逗叶子笑，然后站下身来转过脸去看叶子笑着的样子。阳光照在我们身上，散着清香的空气在我们身边静静游走，那一刻，我感觉到无比的轻松和快乐。
黄昏时分，我和叶子坐在山坡上，看孩童背着书包赶着羊群准备回圈。长满青草的山坡上，那白色的羊群缓缓移动着，不时“咩咩”地叫着。叶子提出去赶羊，我点点头，叶子起身跑向羊群，我坐在原地没动，取出包里的画笔和素描本――我要把叶子画下来：
远处的夕阳又红又大，山坡上羊群紧一群，散一群地下坡。在一团团白色的羊群边，有个鲜活的人着一袭白色的衣裙，奔跑中，黑色的长发在风中飘扬开来……
夜深了，我和叶子依旧坐在山坡上，看着天上那半轮月亮，说着往日各自的生活。但我感觉是叶子听得多，我说得多。我似乎习惯在回过头去看见叶子微笑着的脸。叶子坐在我的右边，安静地看着山下，安静地听我讲着。偶尔回头看着我，我也看着她，看着她清澈的眼，我感觉叶子似乎有话想说。但叶子又转过脸，继续看着山下。
山下古宅间的亮起的红灯笼，在月光下，朦胧一片。
山林间吹来的风带来一些凉意，我从包里取出一件衬衣，披在叶子身上。
叶子看着天，轻轻地说：“明天会下雨吧。”
我抬头望天，那半轮月亮周围有模样的光晕。
“回去吧，别着凉了。”我说。
“嗯。”
路上，我想起昨晚。正在想，叶子突然说：“去昨晚走过的地方走走，好吗？”
不知怎么的，我心里生起一丝凉意。我不知道叶子心里在想些什么，我也不知道该怎样问她。
到了昨晚那个遇到叶子的墙角，叶子摸着那墙上裸露的砖石，说：“就是这里。”
“是的，就是这里。”我站在叶子的对面，看着她，然后我退到墙角那边，突然出来，连声说：“对不起。”
叶子笑了，微露的齿，嘴角那对浅浅的酒窝――只是事后才知，这竟是我最后一次看到叶子的笑。
回旅舍的路上，古楼间穿行的风更大了，月光暗了下来，空中起的云遮住了月亮。
我转过脸，再也看不清叶子的脸。
我牵着叶子的手，穿行在这忘却时空的古宅间。
在旅舍楼梯口，叶子脱下我的外套。
“你穿着。”我又替她穿上。走廊里的风吹来，让人觉得凉嗖嗖的。
“明天见。”我说。
“再见。”叶子轻轻地说，然后转身向她的房间走去。我立在原地，看着叶子小小的身影，听着脚踩在木地板上轻微的咯吱声。
“谢谢你。”在离开我九步后，叶子突然转过身来。
我跑上去，紧紧地抱住叶子。风刮得更猛了，我听到雨滴敲在瓦片上的“啪啪”声。我就那样紧紧地抱着叶子……
早上从迷糊的睡梦中醒来，我还记得昨晚――
松开手，叶子的黑发拂过我的肩，伸出的手背上，凉凉的一颤……
我点了两份早餐，然后静静地等待着叶子。
这时有伙计向我走来。
“官人，请问您是沈官人吗？”
我点点头。
她取出一封信：“这是一位小姐托我给您的。
”
我看着那个雪白的信封，我知道是叶子，是叶子的信。
我的眼睛湿了。
我知道，叶子她走了。
在昨晚的山坡上，我打开了叶子的信：
“沈兄：你好。很感谢你。我不知道该怎样说起，该怎样告诉你一切。
一直以来，我就相信上天会在某个时间里，会在某个地方让我知道他，让我遇到他。经过这个下午，我知道你是上天让我一直等着的那个人。只是我没料到会在这样一个时间里，会在这样一个远离城市的山村里。
沈兄，感谢你陪我过的这个下午。
感谢你的外套，它很温暖。
还有你的拥抱……
可是我知道，我已经与爱情无缘。今天下午，我就要去沙城。
母亲逼我嫁给城主的二少。
再见，沈兄，看着你焦灼地等在桌旁，可是我不能再见你。
你点的早餐，是我喜欢的，谢谢你。
这样也好。至少上天让我知道了我等的他是什么样子。
再看你一眼，沈兄。
再见。
叶子”
我发了狂地跑下山坡，跑向旅舍。
“掌柜……你……帮我查……查一下……”我趴在柜台上。
“叶子已经在今天清晨离开了。请问官人，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吗？”
我估计了一下时间
“掌柜，我要退房……”
然后我急忙我赶到了驿站，一辆马车正缓缓出站。
“叶子――”
马儿的嘶叫淹没了我的呼喊。
我靠在驿站的梧桐树下，任泪水流满了我的脸。
夜深了，我又站在了熟悉的比齐街头。闪亮的红灯笼亮了城市的夜空。月亮还是缺了那么一大块，孤零零地挂在空中，发出带着灰色的寒光。
月光永远照不到城市里的人们身上。
打开屋门，闷热的空气向我涌来。
我躺在床上。黑暗里，我狠狠地哭泣，没有人看见，也没有人听见。
眼泪溶入思念，又渗进了和她在一起的那段时光。
隔着窗户，我看见高楼间夜空上一颗星星，就像山村里那颗萤火虫，孤独地振翅飞翔，在另一个陌生的时空。
第二天，我把自己关在屋里，靠在墙边，我用笔画着那个山村――古宅，青石路，竹林，香樟树……每一幅画上都有着一个相同的身影：一头随风飘扬的黑发，一袭白衣。
第三天，朋友们很奇怪我为何早回来一天。我用微笑告诉他们这段旅行我过得很快乐。整一天，我都埋头不作声。朋友见我的沉默都来询问我，我依然沉默。
日子渐渐过去，我又回复了往日的生活：一个人睡觉，一个人走路，一个人做饭，一个人画画……只是走在人群中，我会不经意地去寻找那个山村的痕迹：某一段围墙上裸露的砖，路边飘着清香的树，公园里青石铺成的小路，和人群中的一头黑发，一袭白衣。
我有时会告诉自己：那段发生在忘却时空的山村里的爱情，是上天所赐与。
就像叶子说的那样：“至少上天让我知道了我等的他是什么样子。”
在荒寒的边境城市呆得久了，心也变得荒寒。每次回到比齐，在黄昏的暮色中看镜子中的自己，眼间是深深的倦意。每当这个时候，我习惯把自己整个儿泡在温泉中，任水流浇注着我的发，我的脸，我的臂，我的胸……我喜欢在水中的滋味，像是被什么拥着，满身都是可以依偎的充实。
洗浴后的身子如雨后的叶子，不知是恢复还是换得浓厚的绿色。在阳光下仿佛可以看见肌肤下的血在突突地流；屋里的空气有些闷，带着水汽的落地铜镜前，我看到里边的自己，发上的水滴沿脸庞下滑，滑过我的脊背，有些嗖嗖的，滴落在地上，“嗒”的一声。
一个人住久了，多半会变得自厌和自恋，不论男女；有的时候，这两种情绪会同时出现在某个时候。
抬头，看见脖际上的毛须又钻出了不少。“留待明早处理。”
下雨的午后，屋外响起萧声，伴着窗外的雨声，丝丝缕缕地，在屋里迂回。窗帘低垂着，偶尔一阵风过，拂起了纱，在空中抖了抖，滑过床的一角，又归于平静。
躺在床上，点一盏灯，摊开的轴卷，空气里，微微吻到楼下香樟花和叶的香，淡淡的。
一觉醒来，雨不知什么时候停了。隔着窗帘，阳光照在地板上，亮亮的一片，把房屋衬得发白。萧声还在轻轻地回旋着，不知是第几遍；轴卷斜靠在枕边，拿起来，轴卷印着一组美丽的风光照，细读――银杏山谷的旅程。
我想是可以给自己放个假了吧。
就去这个小山谷。
我看着图片上山野上的羊群，夕阳下在风中散开的炊烟，院落里墙边的老枣树，本色的画面上透露着久违的简单和朴素。
我把杂志上关于这个小山谷的介绍认真地读了一遍，来去将近两天的路程，三天的居留时间。
第二天，我向旅商递交了五天的费用
我开始收拾行装，把所需的物品塞进包裹。
换上可以随意起皱的衣服，关上门，屋子开始安静。
坐在马车上，五月的天在窗外蓝着，显得有些空洞。城里，人流与车流交织穿梭着，没有人停下来，更没有人抬头看看那片蓝天――任由它在头上蓝着，任由阳光从这里转到那里。
就在今天以前，我也是那里边的一个，在人流中忙碌，有许多个方向要我去赶，却永远没有方向。
我为自己可以抽身出来，为自己可以逃离城市，而暗暗地喜悦，即使只是暂时。
靠在椅背上，合上眼，眼帘里亮亮的，不时有人在前面走过，那亮光就一晃一晃的。
我喜欢坐马车，喜欢听那车轮在地上滚过时发出的咔咯声，单调重复；喜欢微微的晃荡；喜欢看滑过的风景，一幕幕的，近处一排排的杉树，远处的田野，河流，山边的农舍――快与慢融在一起，随车转移。
车上就我一个人，于是就没有了拥挤和喧嚣。阳光透过窗格，照进来，五月天的阳光已融进了温温的暖意，照在身上久了也有些觉得热了。拉开窗子，地板上，身上，映着窗帘布上绣着的花纹和外边滑过的树影。
窗外站台上，几株梧桐长着一个个突起的疤，微微剥落的树片下露出白色的内皮。树枝上长满了绿色的叶，年青而旺盛，有风过，轻盈地抖动，地上投下的影也跟着舞动，夹着天的蓝。
落脚的旅舍是一座写满了岁月沧桑的古楼――进山谷后我就看到这里比比皆是的这样的古楼，曾在那些画上看过的模样清晰在眼：高耸的屋脊，青灰的墙，有几处剥落了，露出里边的厚实的砖；墙上，是一排排木栅栏的窗，黑色的。下车时，我望见楼与楼之间那半轮明月，在还留着最后一抹蓝色的空中悬着。
旅舍里的伙计穿着蓝底白花的布制成的短袖衫，露出的脖际和手臂上是健康的白。其中一位把我带到二楼上的一个房间，推门进去，室内陈设很简单：蓝色的窗帘，青灰的窗纱，泛着黑色的家具――看得出都是新的，但让人觉得似乎自那楼建成后它们就一直在那里。
我开始幻想睡在这样的床上，笼着淡淡的月光，会做一个老旧的梦。
在旅舍里吃了一份农家餐后，我决定出去走走。走出门外，村里已点起了红灯笼，隔着薄薄的纸，一盏盏漾着红晕的光，在屋檐下，在树梢头。
田间传来青蛙的鸣叫，伴着习习的夜风，山笼着月纱，渲染着模糊的轮廓。那半轮月亮似乎没挪移地定寸位置，依然在楼与楼之间，山和山那头。
突然，我眼前飞过一点白色，再后来，又一点。我定睛一看――萤火虫――隔了那么远，在城市里早已记不起名的萤火虫。
踏着石铺台阶，我穿行在那一幢幢古楼边，那一盏盏温情的红灯笼，就如有人指着方向，仿佛可以一直往着走。
看看时间，还早，但山村却已是睡梦中的静态。几声狗吠从山腰间传来，悠长悠长。月色变得更加空旷，山也显得更加深沉，在陌生的地方，我却觉得那样安全。
不知不觉中，我才发现自己已经迷路了。我决定自己试试，但转了许多方向，我只是依旧在原地回旋。我不免有些心焦。
我打算找一户人家问路，在黑色的墙上寻找亮光，发现不远处有一户人家还亮着灯。我向那里走去，但不久就发现，似乎有好一些路。
在一个转弯处，我差点与对面走来的人相撞。“对不起”我们俩几乎同时说出。那是一个柔柔的声音。“没关系”我们俩又同时说。然后我笑了起来。我也向我微笑着，我看到她眼光里映着滢滢的月光。
她从我身边走过。
我不想错过机会。我连忙转过身叫她：“嗳……小姐……请问往旅舍的路怎么走？”
她止住脚步，转过来看着我说：“我也回旅舍……”
我们一前一后地走着，古楼间的石板路上回响着一高一低的脚步声，踩着月光，清脆地在墙脚叩响。
让一个陌生女子带路，这多少让人觉得尴尬。可我又不能逞能。跟在她身后，看到她披肩的黑发，一袭白色的衣裙，伴着月光，不禁让人有些梦一般。
半晌，青古板上还是只有一高一低的脚步声。我开始找话。
“……也是来这里玩的吧？”
“嗯。你也是吧？”
“是。这里挺美的。来了几天了吧？”
“嗯。刚来吧？那天我到这里后出来散步，也迷了路，幸好遇到一位小妹妹。”
“是的。这里的路可真有些复杂。看来以后得小心些。”
“……”
“今天真得谢谢你。”
“没事。”
转过几个弯，眼前就是旅舍了。我走紧了一步，和她并肩。
夜里做了个梦，带着深深的黑色和蓝色，笼在一片朦胧的月光中，有一个白色的身影穿行在古楼间。
吃早饭时，没遇到那位女子，有些失望。我希望能用些什么向她表示一下我的感谢。
或许还有些别的什么，但我似乎不愿意想得太清楚。
出了门去，田间早已有劳作的农人，和他们的牛一起忙碌着。初升的阳光在他们身上蒙上了一层淡淡的光晕。晨风带来各种气味，我深深地猛吸了几口，有几个农家妇女挑着担子从旅舍前走过，担子里放着各种土特产。
我想起在城市里的现在。
我按别人的介绍依然去那些古楼。
青石路上母鸡带着小鸡在石板缝中抽出来的草丛里啄着小虫，不时咯咯地叫上几声。古楼的石洞门边坐着几个老人，用没牙的嘴咀嗫着早饭，旁边坐着小孙孙。
我向那些老者问好，她们抬头向我笑着，满脸都是皱纹。她们招呼我进到古楼里。
站在天井里，早上的阳光斜斜地照来，照在柱子上――已开了裂的柱子粗壮光滑，立在一个个浑圆的石墩上沉默无语；照在木窗子上，偶尔一阵风，窗子“咯吱”地响；照在厚重的木门上，木门上贴着过年时的对联，晒得发白的红纸上写着古老的祝语，风过时，脱落的纸片发出轻轻的沙沙声。我站在那里，恍惚间，感觉时光交错。
就这样，我辗转在一幢幢古楼中，没有多少游人，因为还不是假期。在一片静寂中，我愈来愈清楚地听见自己在那里低声地说：她在哪里？
她在哪里？
会在我推开的那一扇粗糙的门后吗？会在抬眼间望见的楼上的那扇窗户中吗？还是会在每一个青石路的拐角处，如昨晚那般地突然遇见吗？
于是，每一步我都踏着希望，但又在转瞬间，踏出每一步的失望。
我并不那种深谙感情之道的男子。只是一直追求着心里真实的感觉。而在城市里，似乎连感情都是荒寒的。我没有过多地去期待感情，只是一直觉得她会在某个城市的拐角出现。
朋友说我过于追求极致，如我的绘画作品；甚至有朋友说我多少带点宿命的痕迹。
前者我承认，只因为我一直相信爱情本是精美的东西；而后一种我不认为，我相信在某一天，出现那个她的时候，我会紧紧握住。
一个上午很快过去。在路边的一个农家小吃摊上吃了份饭。本是一段预计中闲散的旅程，却因为那位无意中遇到的女子而变成了另一种滋味。我开始猜测她或许已经回去，并且让自己相信她身边有人相陪，而我只在昨夜突然遇见。
我觉得无奈，或许正如他们所说的那样，“多少带些宿命”。
可在我走出小吃铺时，眼前闪过那个在心里反复浮现了许多遍的身影，她还是那袭白色的衣裙，还是那头自然披散的黑发。
而且，她也是一个人。
可我竟不知如何去走近她。
或许如昨晚那样的突然遇到才是最自然的。
但我也不知该如何去制造“突然遇到”。
我想在感情上我是很笨的那类。我大步跨出小铺，对着她的背影喊道：“你好。”
她回过头来。明晃晃的阳光下，她微笑的脸是那样纯净。
我决定一豁到底：“真巧，又遇到你了。”
我笑着，但能感觉笑得有些难为情。
那以后的时光是我回忆里最甜美的时光。回到城里后，一次在书店里一本绘图本中看到这样的句子，我想用来形容我和叶子之间的相遇，是最恰当不过的了――
“他们犹如失散多年的恋人。”
我们一起穿行在古楼间，踏着木板楼梯，隔着窗格望青山；
我们一起依着石阶寻访下一处景致，一起在心里默数台阶数，然后在某一级突然停下来，一起说出心里的数字；
我们一起摘下香樟树枝上的叶子，比一比谁手里的那片更香；
我们一起街在竹林间的小径上，踏着阳光透过小婆娑的竹叶投射在小路上的斑驳叶影……
那个下午，我仿佛回到了少年时光，恢复了那颗最简单的心，做那些最简单的事。
叶子笑起来很好看，微抿的嘴，露出洁白的齿，嘴角带着一对浅浅的酒窝。我爱讲笑话逗叶子笑，然后站下身来转过脸去看叶子笑着的样子。阳光照在我们身上，散着清香的空气在我们身边静静游走，那一刻，我感觉到无比的轻松和快乐。
黄昏时分，我和叶子坐在山坡上，看孩童背着书包赶着羊群准备回圈。长满青草的山坡上，那白色的羊群缓缓移动着，不时“咩咩”地叫着。叶子提出去赶羊，我点点头，叶子起身跑向羊群，我坐在原地没动，取出包里的画笔和素描本――我要把叶子画下来：
远处的夕阳又红又大，山坡上羊群紧一群，散一群地下坡。在一团团白色的羊群边，有个鲜活的人着一袭白色的衣裙，奔跑中，黑色的长发在风中飘扬开来……
夜深了，我和叶子依旧坐在山坡上，看着天上那半轮月亮，说着往日各自的生活。但我感觉是叶子听得多，我说得多。我似乎习惯在回过头去看见叶子微笑着的脸。叶子坐在我的右边，安静地看着山下，安静地听我讲着。偶尔回头看着我，我也看着她，看着她清澈的眼，我感觉叶子似乎有话想说。但叶子又转过脸，继续看着山下。
山下古宅间的亮起的红灯笼，在月光下，朦胧一片。
山林间吹来的风带来一些凉意，我从包里取出一件衬衣，披在叶子身上。
叶子看着天，轻轻地说：“明天会下雨吧。”
我抬头望天，那半轮月亮周围有模样的光晕。
“回去吧，别着凉了。”我说。
“嗯。”
路上，我想起昨晚。正在想，叶子突然说：“去昨晚走过的地方走走，好吗？”
不知怎么的，我心里生起一丝凉意。我不知道叶子心里在想些什么，我也不知道该怎样问她。
到了昨晚那个遇到叶子的墙角，叶子摸着那墙上裸露的砖石，说：“就是这里。”
“是的，就是这里。”我站在叶子的对面，看着她，然后我退到墙角那边，突然出来，连声说：“对不起。”
叶子笑了，微露的齿，嘴角那对浅浅的酒窝――只是事后才知，这竟是我最后一次看到叶子的笑。
回旅舍的路上，古楼间穿行的风更大了，月光暗了下来，空中起的云遮住了月亮。
我转过脸，再也看不清叶子的脸。
我牵着叶子的手，穿行在这忘却时空的古宅间。
在旅舍楼梯口，叶子脱下我的外套。
“你穿着。”我又替她穿上。走廊里的风吹来，让人觉得凉嗖嗖的。
“明天见。”我说。
“再见。”叶子轻轻地说，然后转身向她的房间走去。我立在原地，看着叶子小小的身影，听着脚踩在木地板上轻微的咯吱声。
“谢谢你。”在离开我九步后，叶子突然转过身来。
我跑上去，紧紧地抱住叶子。风刮得更猛了，我听到雨滴敲在瓦片上的“啪啪”声。我就那样紧紧地抱着叶子……
早上从迷糊的睡梦中醒来，我还记得昨晚――
松开手，叶子的黑发拂过我的肩，伸出的手背上，凉凉的一颤……
我点了两份早餐，然后静静地等待着叶子。
这时有伙计向我走来。
“官人，请问您是沈官人吗？”
我点点头。
她取出一封信：“这是一位小姐托我给您的。
”
我看着那个雪白的信封，我知道是叶子，是叶子的信。
我的眼睛湿了。
我知道，叶子她走了。
在昨晚的山坡上，我打开了叶子的信：
“沈兄：你好。很感谢你。我不知道该怎样说起，该怎样告诉你一切。
一直以来，我就相信上天会在某个时间里，会在某个地方让我知道他，让我遇到他。经过这个下午，我知道你是上天让我一直等着的那个人。只是我没料到会在这样一个时间里，会在这样一个远离城市的山村里。
沈兄，感谢你陪我过的这个下午。
感谢你的外套，它很温暖。
还有你的拥抱……
可是我知道，我已经与爱情无缘。今天下午，我就要去沙城。
母亲逼我嫁给城主的二少。
再见，沈兄，看着你焦灼地等在桌旁，可是我不能再见你。
你点的早餐，是我喜欢的，谢谢你。
这样也好。至少上天让我知道了我等的他是什么样子。
再看你一眼，沈兄。
再见。
叶子”
我发了狂地跑下山坡，跑向旅舍。
“掌柜……你……帮我查……查一下……”我趴在柜台上。
“叶子已经在今天清晨离开了。请问官人，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吗？”
我估计了一下时间
“掌柜，我要退房……”
然后我急忙我赶到了驿站，一辆马车正缓缓出站。
“叶子――”
马儿的嘶叫淹没了我的呼喊。
我靠在驿站的梧桐树下，任泪水流满了我的脸。
夜深了，我又站在了熟悉的比齐街头。闪亮的红灯笼亮了城市的夜空。月亮还是缺了那么一大块，孤零零地挂在空中，发出带着灰色的寒光。
月光永远照不到城市里的人们身上。
打开屋门，闷热的空气向我涌来。
我躺在床上。黑暗里，我狠狠地哭泣，没有人看见，也没有人听见。
眼泪溶入思念，又渗进了和她在一起的那段时光。
隔着窗户，我看见高楼间夜空上一颗星星，就像山村里那颗萤火虫，孤独地振翅飞翔，在另一个陌生的时空。
第二天，我把自己关在屋里，靠在墙边，我用笔画着那个山村――古宅，青石路，竹林，香樟树……每一幅画上都有着一个相同的身影：一头随风飘扬的黑发，一袭白衣。
第三天，朋友们很奇怪我为何早回来一天。我用微笑告诉他们这段旅行我过得很快乐。整一天，我都埋头不作声。朋友见我的沉默都来询问我，我依然沉默。
日子渐渐过去，我又回复了往日的生活：一个人睡觉，一个人走路，一个人做饭，一个人画画……只是走在人群中，我会不经意地去寻找那个山村的痕迹：某一段围墙上裸露的砖，路边飘着清香的树，公园里青石铺成的小路，和人群中的一头黑发，一袭白衣。
我有时会告诉自己：那段发生在忘却时空的山村里的爱情，是上天所赐与。
就像叶子说的那样：“至少上天让我知道了我等的他是什么样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