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巴克星夜
作者：楚楚
硝烟将我心爱的沙巴克城涂成沉郁的灰。
古旧的城墙，用最静谧的方式，昭示它的伤痛。
它宽厚的肩膀曾经栖息着成群的鸽子，乱世里纯白而艰难的支撑起一片净土。我记得那个时候，这座大漠城市鲜活喧嚣。
我闭紧双目也能在空气里模划出它每一寸土地深纵的肌理。
沙巴克在我的身体里烙下深深的印记。
在走过每一条路，跨越每一座山，经历每一次战役的时候。
当漫天的魔尘迷蒙住我的瞳孔，当半兽腥臭的血液溅落在我的睫毛上，
无论多么痛苦，多么欢欣，
我的心里，总会无时无刻的翻滚出异样的悲凉。
我的海魂，我的曳地法袍，
它们在风中呜咽，它们在鲜血的沐浴里不停的哭泣，
它们用最凄厉的声音，那样在我耳边呼唤，一遍，一遍……
它们一直一直对我说，蚀，你要回到沙巴克，回到沙巴克……
于是在我每一次阖上眸子的时候，在每一次海风吹拂面颊的时候，在每一场离奇的梦里。
总有沙巴克庞然的影子。
影影绰绰。
当我们的队伍经由沙巴克的时候，我哭了。
那场火带着焦灰，灼灼烈焰盘旋在沙巴克的上空，回荡在每个角落，所有我所熟悉的，树木，街道，房屋，仓库……
统统在火里发了疯的倾倒，覆灭！通红的灼光以倾纵的趋势点亮我的眼睛。
我听到它们用近乎嘶裂的声音呼喊，它们的泪水无暇凋落便在火里激扬起更猛烈的焰气，它们颤抖着即将殒灭的身体，它们一声一声地叫着，撞击在我的心上，鲜血淋漓。
它们说，蚀，救救我们，救救沙巴克……沙巴克……
撕心裂肺……
我的心被它们颓然的湮灭掩埋在洪荒末路的最后一刻。冰冷随着沙巴克覆灭在魔焰的那一刻，包围，入侵。
面前的灰烟，是
沙巴克，我的沙巴克……
枭伸出手，瘦长的手指在风里苍白的颤抖，他的嘴唇，泛起紫黑，抖动。
他在试图阻止我，但他放弃了。
因为我出奇的平静。
我的脸上没有任何痛苦，只是泪水蓦然滚落，
那么多烫人的液体滚下脸颊却被周身散发出的魔法气焰吹得四处飘张。
于是我的周围，绽开晶莹的花，不凋的花。
手中的海魂轰鸣着颤动，面前曾经澄碧的护城河如今早已染成血红，涤荡在每个人的脸上，娇艳欲滴。
风吹过的时候散发出新鲜血液的腥香，蛊惑诱人。
兽的血法师的血武士的血道人的血……
它们统统注入同一个炼炉，散发出同样的色彩，
从生到死，难以分辨。
它们殊途同归。
曾经那样刻骨的仇恨，到头来，却是尸体交叠，血亦融为一体。
可笑的这个世界的法则，
斗转星移后，一切重回起点。
是上天给予众生的，最完美又最残酷的惩罚么？
海魂在某个瞬间轰然爆裂，它美艳的蛇状身躯陡然以粉末样的碎片凝固在风里，一个抚摩下，全体溃散。追随我走遍天涯海角的海魂，它死了。
粘稠猩红的温热液体从我裂开的右手轻缓得滴下，芳香致命。
它们一滴一滴融入沙巴克焦黄龟裂的土地，氤氲成张扬欲绽的暗色蕊瓣。
我匍匐下身体，用朝圣的姿势蜷缩在我的土地上，
它刺骨的冰冷里透出隐隐的暖，颤抖着，我用冰凉的唇轻轻触碰它安详的胸脊，熨贴的温热像无形的手，默默牵扯出我眼眶中残存的液体。
它们滴落下来像殒生凡间的精灵，它们拍打在它的脊背的肌肤上漾起尘灰扑在我的睫毛上。
它们是在安慰我吧我知道。
我的沙巴克依旧活着，它偶尔深沉的哭泣因为突然的疼痛，它没有离我远去。
似星辰，
永不远去……
*******
我年幼的岁月，像最顽固的伤疤，沉痛扭曲的篆刻在记忆的深渊。
每个人心里最痛的角落，采撷岁月的风尘，重重封印，却从不退却。
随时随地汹涌出的鲜血，却是甜蜜而温暖的……
那年的沙巴克，没有战火。
沙巴克的背影庞大在我的心中，许久以前就已顽固的存在。
好象第一次用自己的脚踏上沙巴克苍白的土地上，第一次觉得安全到足够用来依靠，第一次将背上的行囊重重甩下，第一次用心……去眷恋一草一木……
十四年前，六岁的我来到沙巴克。
到十二年前，我的离开。
万水千山走遍，始终，我的心未曾离开。
我记得我的手上，放飞过成群的鸽子，羽毛是洁白的雪的光亮，它们扇动翅膀扑打出静谧安逸的气息。鸽哨呼啸穿过沙巴克广场上空，迈过卫兵微笑的脸庞。越过广场喷泉的时候，四散的水散发出久违的清新，像薄薄的晨雾，落在面颊上，像最轻柔的亲吻，落在耳边，有最清脆的丁冬做响。
雨水落在肩膀与睫毛上带来泥土的芬芳，风牵起耳畔的长发，在空气里漫无目的旋转腾挪。
沙巴克是安逸的栖息之地，对于一个年幼的孩童，它的气息，温暖得足以依赖。
护城河，
十二年前的我，两手空空的站在这块丰饶之地，最后一次回头，将目光投注在这片土地。
于是，十二年中，我马不停蹄朝它奔来。
枭说人一生中必有逃避不了的劫难，
人们称为宿命的注定。
我的童年，在沙巴克的日子，贫瘠，并且荒凉。
我的额头上，深深篆刻着巫族的凤凰天鸟，对于法师来说，那，是不祥的征兆。
至今仍清楚得记得难以下咽的糠皮是怎样充满喉咙，天寒地冻的雪天脚趾上会绽放出什么样的血色裂痕，匍匐在荒芜的田间用带血的双手刨出短短的山薯是怎样一种欣喜，路边时时逸出的面包香会如何引诱着辘辘饥肠……
枭曾经问过我，
为什么在那么多非人的折磨下，我也未曾哭泣？
我从未回答过。
那是一种，无法摆脱的，类似宿命的纠缠。
不懂得的人，一辈子，也不会了解。
有谁会心甘情愿，辗转在无边的苦痛之中？
有谁会，真正，为了沙巴克而忍受，无休止的炼狱之灾？
我想我会的。
***
站在曾经的故土上，很容易哭泣。
放声痛哭那种。
护城河的水，曙光下，微微得透出淡红，依旧黯淡。
那是血的光泽，血与水的交融，自然天成。他们淡淡的，轻柔缓慢的纠缠，然后，同归于尽。
手指触过城墙上的血迹，微微带着身体的温度，温暖顺着血脉滑入心房，让身体轻轻颤抖。
那是沙巴克的气息，
萦绕在梦里的，沙巴克真实的温度。
“巫的女儿，也会眷恋血的芳香么？”
有声音在背后响起，恬淡而柔和。回过头的时候，有某一瞬间的晕厥。
你相信，会有穿着道袍的巫师么？
那个叫做悔的巫师，流淌着与我相同的血液。
作为仅存的法族巫师，而小心翼翼的生活着。举步为艰。
他的瞳孔绽放着海水的深刻透彻，冰冷却柔和的亲切质地。他细长的眸子透来难以琢磨的目光，灼热里带了尖锐的刺，像冰兰色的玫瑰漂移不定。
毫无疑问的，巫师的眼神。
记得在跟随枭的路程中，有位年俞古稀的老人说过，在这片大陆，这个时间，巫师与巫师的相会，是生命的劫难。
“蚀，你相信，这是又一次在劫难逃么？”
我相信，每一位作为巫师的后裔，总会在冥冥中拥有感知未来的能力。
但我更相信，没有人，可以预知自己的未来，甚至劫难。
所以，悔，我不相信。
***
跟随枭的征程，从十二年前说起。
八岁时离开，坐在枭的马上，一再回望沙巴克。试图把它死死钉牢在记忆深处。
十四岁的枭，策马急驰的身影，没有丝毫留恋。
他冷峻的眉目紧紧锁在一起，在他的眉心纠起一道痕，深刻得如同最锋利的刀划下的疤，没有鲜血的疤痕，深入骨髓。
我伸出手轻轻抚摩他纠结的眉头。
“枭，这样的离开，你不会……难过……么？”
他的嘴角牵出笑窝：
“蚀，我会还你一个沙巴克的……”
悔你知道么？也许所有人都不会相信，这样一句孩子气的玩笑话。
可我相信。
无可救药的相信，并且继续下去。
我的沙巴克，如果没有枭，你知道么？它不完整。
就象童年包裹最珍贵物品的木匣，连包装都不能损坏一样。
我，执着的，要我的沙巴克完美无缺。
就这样，跟随枭，征战。
我的兵器，由匕首到木剑，再到海魂……
终于终于，不再改变。
“固执的人，固执的信仰，连兵器，都是这样的固执。”
我记得枭是这么说的，他笑的时候，鼻子皱皱的好看而顽皮。
我的海魂，这样追随我，到死去。
悔，你看到了么？它的气息在我身边久久不散。
她的灵魂是透明的，那么多的血水也淹没不了的纯净，相信世上的一切都比不过她，干净。当然，除了沙巴克城墙上那群白鸽，无法稀释的纯白，是那样那样干净。
***
我看到座在护城河边的悔的背影，有一丝颤抖。蚀……”
悔呼唤着我的名字，用最安详的笑，在某一瞬间他微微扬起的嘴角像极了枭，桀骜且张狂。
他冰蓝色的瞳孔像承载无数秘密的深潭，冰冷而难于琢磨。
“我做不到给你一个沙巴克……”
白色的道袍，长发被风扬起。
我听到沙巴克的风温柔的呼啸，如同许多年前，我坐在枭的马背上，那风声，如同精灵之歌。
“……但是……”
护城河的水在某个瞬间倏的鲜活，在悔的瞳底纠结成难以名状的色彩。
“……我会还你一柄海魂！”
他抬起手，手指苍白且修长，青色的血管在皮肤下微微跃动，他的手心里，有青色的魔法气焰，属于巫师的，毁灭气焰。
淡青的烟幕里悔的长发翻飞，细长的眼睛里淡淡的流泻出某种专注。
我不得不承认，悔是我所见过的，最好看的男人。
气焰散去，飘渺的熟悉气味，
是海魂的气息，浸润了大海灵性的音律，它纠缠在我的梦里，挥之不去。
悔抬起头，
悔伸出手，
悔把海魂交给我，
我的海魂！
我知道，他在朝我微笑。
如同我所做过的，最离奇的一场梦。
那梦，
自远古起，
纠缠千年……
***
呼唤着悔的时候他会不可思议的出现，除了有枭在的场合。当拼命制造巧合成了习惯，相遇就变成每日必做的习题，麻木而无奈，在重复里厌倦。
但悔所带来的不同。
我们像守护着夜的精灵，很轻易得相聚，在城墙上坐上整整一个夜晚。
没有倦意。
睡眠成了多余的奢侈品。
当你学会剔除生命的必不可少时，抬头仰望死神，会有亲昵的触觉。
风拂过面颊就像精灵的呼吸，耳畔的风出奇的甜美灵动。
月光折射出细小的尘埃，是最肆意的游灵。
远山上有美丽而年轻的野兽，扯开犷染的喉咙那一瞬间，
心里汹涌出甘冽的疼痛。
从许久许久以前，记忆封印的火山口处，
安详的
爆发。
可以一整晚不开口的看着沙巴克，
仰望俯瞰到凝视，
从漫天繁星到启明星闪烁天边泛起鳞白。
某个时刻我以为时间可以就此停滞不前，
我可以安静的守着沙巴克，
直到天地洪荒再现。
没有狂暴的杀戮与呼喊，
可以不用每天伴着兵刃入眠，
更不用，
让双眼在鲜血里迷失。
可以幸福的笑或者默默的饮泣，
夜是眼泪放纵的专属地，独一无二的。
风化散，微涩的水滴飘展开胸口满涨的苦，
一点一滴的
灵魂出壳。
不知威吓会钟爱这样放弃言语的暗夜，迷恋着这样一种不需语言的默契，仿佛知晓彼此思维的伸展，安然坦荡。知晓血液在哪一刻停驻在哪一刻沸腾。
呼吸的步调，心跳的节拍，
都好像要永远了如指掌下去。
可是悔，对于我来说，仍是普通不过的陌生人。不很冰冷但依旧生疏的陌生灵魂。
也许在每个生命的灵魂最深出都涌动着向往未知的罪恶。
不像枭给予我的，不凋的，
光明梦想中的沙巴克，
忽然的遥不可及。
又或许是枭的动荡无法平服的，
纯粹无暇的安宁？
我不愿知道答案。
因为夜会日复一日的到来，
正如光明总在我沦陷沉寂深处时不期而至一样。
白日，意味着也许永无止境的杀戮，无法平复的仇恨，席卷天地的烈火，
意味着，
苦难无间。
枭焦急的呼喊声中，和煦的日光爬上我的肩头，将护城河的水染成明煌煌的金色。
我站起来舒展肢体的时候，悔的声音倏地响起，带着未消的夜的暗淡。
“你知道吗蚀？
终有一天你会选择离开。”
我轻轻的朝着他笑，没有声音。
我看到他眼里深浓的夜色，像我们身上永恒的背负般无法化解。
其实巫师的一生，本该在重重背负里辗转，
苦痛是参不透的禅。
“可是蚀
你会离开！”
他的语气如同他的消失般坚定而难于把握，逼迫我不得不再度陷入思索。
而枭，通常会适时出现，
也许是悔适时消失。
“你出走了一整晚！”
枭的目光热切而充满了专断，不容辩解，所有的辩解对他而言，毫无意义。
枭像是宿命里的魔星，却是救命的稻草。
我的生命极度缺乏温度，而枭恰似太阳般没有随时会消匿的光。
他的笑，明媚得无处不在。
“我只是想看看沙巴克。”
疲倦的时候任何解释都是徒劳无功。
枭困倦的脸上勾勒出零星的笑纹，高大的身型因为疲惫而显的空荡，眼窝深深地下陷，突出宽广的前额和微微高起的颧骨。
他的鼻子如同希腊神像般挺直，他是这样的年轻而好看，伫立在风里紧闭双唇，蓝的眸子闪出锋锐的光，
像积蓄着无限力量的野兽。
触碰薄而宽的唇时有瞬间的麻木，
灼热的温度顺着极度冰冷的指尖灌注入身体。
“枭……”
用近乎梦呓的语调呼唤着这个名字，如沙巴克一样，篆刻在每一场梦里的名字。
“……你会还我一个沙巴克么？”
我知道，我的疑问，好贪婪。
枭不置可否的笑，他温热的唇轻轻触碰我的前额，他的手指贯穿我的长发，羁绊。
风的呼啸淹没马蹄落在土地上的声音，
尘土飞扬。
有液体自眼角滑落，轻缓易碎。
冰冷的它，来自心灵，终于滑落时，因为体温而滚烫。
也许这个年岁，谎言的脱口而出也需要再三斟酌，
也许有些东西的重量，对他而言，不及长剑没如胸口刹那的快感。
***
指畔残留着枭眉间的温度，
站在空不一人的广场上，
破碎，虚空。
澄清的许愿池底，重叠着一层厚厚的银币，
一月，十月，一年，十年……
水纹下浸没的年代，年代里久远的许诺，许诺里残破不堪的爱，
无力得支撑起沙巴克沉重的身躯，厚重的历史所压负的，一切的悲鸣与血腥，统统降落在这样一副脆弱的躯壳里。
没有丰厚的血骨支架，
这座庞然的城，会在暗夜里兀自哀鸣。
我的沙巴克，它的脆弱只有我知道。
我听到它的哭泣，
夜夜夜夜，
流离失所。
伸出手，张开五指，寂静里骨骼发出伸展时清脆的声响。
掌心的纹路被承载意念的银币覆盖，覆盖瞳孔里深深的恐惧。
眼神逃离开掌心，急力躲避其中纠错的纹理。
我的掌纹错乱，像肆意滋生的野草般疯狂得团集在掌心小小的空间里。
有人说，那是命途的预现。
然而很久以前的一天它们突然消失，
深的浅的纵横交错的统统归属空白，掌心空白，仅仅存留下的，是一道血色的疤，贯穿生命，自始至终。
将银币抛入空中，刹那里寒光涌动，它的身体轻盈在溢满阳光的空间中，每一次翻滚都犹如灵魂的挣扎，
每一次挣扎，都灼热得发出光，
我怕光，锋利得刺伤我的眼角。
――我的愿望……
生与死，和平与杀戮，静谧与沸腾……枭或悔……沙巴克与流浪……
有疼痛在胸口蔓延，向头脑，向四肢，向每一寸肌理，所到之处，
疼疼疼疼，
经久不熄。
古旧的城墙，用最静谧的方式，昭示它的伤痛。
它宽厚的肩膀曾经栖息着成群的鸽子，乱世里纯白而艰难的支撑起一片净土。我记得那个时候，这座大漠城市鲜活喧嚣。
我闭紧双目也能在空气里模划出它每一寸土地深纵的肌理。
沙巴克在我的身体里烙下深深的印记。
在走过每一条路，跨越每一座山，经历每一次战役的时候。
当漫天的魔尘迷蒙住我的瞳孔，当半兽腥臭的血液溅落在我的睫毛上，
无论多么痛苦，多么欢欣，
我的心里，总会无时无刻的翻滚出异样的悲凉。
我的海魂，我的曳地法袍，
它们在风中呜咽，它们在鲜血的沐浴里不停的哭泣，
它们用最凄厉的声音，那样在我耳边呼唤，一遍，一遍……
它们一直一直对我说，蚀，你要回到沙巴克，回到沙巴克……
于是在我每一次阖上眸子的时候，在每一次海风吹拂面颊的时候，在每一场离奇的梦里。
总有沙巴克庞然的影子。
影影绰绰。
当我们的队伍经由沙巴克的时候，我哭了。
那场火带着焦灰，灼灼烈焰盘旋在沙巴克的上空，回荡在每个角落，所有我所熟悉的，树木，街道，房屋，仓库……
统统在火里发了疯的倾倒，覆灭！通红的灼光以倾纵的趋势点亮我的眼睛。
我听到它们用近乎嘶裂的声音呼喊，它们的泪水无暇凋落便在火里激扬起更猛烈的焰气，它们颤抖着即将殒灭的身体，它们一声一声地叫着，撞击在我的心上，鲜血淋漓。
它们说，蚀，救救我们，救救沙巴克……沙巴克……
撕心裂肺……
我的心被它们颓然的湮灭掩埋在洪荒末路的最后一刻。冰冷随着沙巴克覆灭在魔焰的那一刻，包围，入侵。
面前的灰烟，是
沙巴克，我的沙巴克……
枭伸出手，瘦长的手指在风里苍白的颤抖，他的嘴唇，泛起紫黑，抖动。
他在试图阻止我，但他放弃了。
因为我出奇的平静。
我的脸上没有任何痛苦，只是泪水蓦然滚落，
那么多烫人的液体滚下脸颊却被周身散发出的魔法气焰吹得四处飘张。
于是我的周围，绽开晶莹的花，不凋的花。
手中的海魂轰鸣着颤动，面前曾经澄碧的护城河如今早已染成血红，涤荡在每个人的脸上，娇艳欲滴。
风吹过的时候散发出新鲜血液的腥香，蛊惑诱人。
兽的血法师的血武士的血道人的血……
它们统统注入同一个炼炉，散发出同样的色彩，
从生到死，难以分辨。
它们殊途同归。
曾经那样刻骨的仇恨，到头来，却是尸体交叠，血亦融为一体。
可笑的这个世界的法则，
斗转星移后，一切重回起点。
是上天给予众生的，最完美又最残酷的惩罚么？
海魂在某个瞬间轰然爆裂，它美艳的蛇状身躯陡然以粉末样的碎片凝固在风里，一个抚摩下，全体溃散。追随我走遍天涯海角的海魂，它死了。
粘稠猩红的温热液体从我裂开的右手轻缓得滴下，芳香致命。
它们一滴一滴融入沙巴克焦黄龟裂的土地，氤氲成张扬欲绽的暗色蕊瓣。
我匍匐下身体，用朝圣的姿势蜷缩在我的土地上，
它刺骨的冰冷里透出隐隐的暖，颤抖着，我用冰凉的唇轻轻触碰它安详的胸脊，熨贴的温热像无形的手，默默牵扯出我眼眶中残存的液体。
它们滴落下来像殒生凡间的精灵，它们拍打在它的脊背的肌肤上漾起尘灰扑在我的睫毛上。
它们是在安慰我吧我知道。
我的沙巴克依旧活着，它偶尔深沉的哭泣因为突然的疼痛，它没有离我远去。
似星辰，
永不远去……
*******
我年幼的岁月，像最顽固的伤疤，沉痛扭曲的篆刻在记忆的深渊。
每个人心里最痛的角落，采撷岁月的风尘，重重封印，却从不退却。
随时随地汹涌出的鲜血，却是甜蜜而温暖的……
那年的沙巴克，没有战火。
沙巴克的背影庞大在我的心中，许久以前就已顽固的存在。
好象第一次用自己的脚踏上沙巴克苍白的土地上，第一次觉得安全到足够用来依靠，第一次将背上的行囊重重甩下，第一次用心……去眷恋一草一木……
十四年前，六岁的我来到沙巴克。
到十二年前，我的离开。
万水千山走遍，始终，我的心未曾离开。
我记得我的手上，放飞过成群的鸽子，羽毛是洁白的雪的光亮，它们扇动翅膀扑打出静谧安逸的气息。鸽哨呼啸穿过沙巴克广场上空，迈过卫兵微笑的脸庞。越过广场喷泉的时候，四散的水散发出久违的清新，像薄薄的晨雾，落在面颊上，像最轻柔的亲吻，落在耳边，有最清脆的丁冬做响。
雨水落在肩膀与睫毛上带来泥土的芬芳，风牵起耳畔的长发，在空气里漫无目的旋转腾挪。
沙巴克是安逸的栖息之地，对于一个年幼的孩童，它的气息，温暖得足以依赖。
护城河，
十二年前的我，两手空空的站在这块丰饶之地，最后一次回头，将目光投注在这片土地。
于是，十二年中，我马不停蹄朝它奔来。
枭说人一生中必有逃避不了的劫难，
人们称为宿命的注定。
我的童年，在沙巴克的日子，贫瘠，并且荒凉。
我的额头上，深深篆刻着巫族的凤凰天鸟，对于法师来说，那，是不祥的征兆。
至今仍清楚得记得难以下咽的糠皮是怎样充满喉咙，天寒地冻的雪天脚趾上会绽放出什么样的血色裂痕，匍匐在荒芜的田间用带血的双手刨出短短的山薯是怎样一种欣喜，路边时时逸出的面包香会如何引诱着辘辘饥肠……
枭曾经问过我，
为什么在那么多非人的折磨下，我也未曾哭泣？
我从未回答过。
那是一种，无法摆脱的，类似宿命的纠缠。
不懂得的人，一辈子，也不会了解。
有谁会心甘情愿，辗转在无边的苦痛之中？
有谁会，真正，为了沙巴克而忍受，无休止的炼狱之灾？
我想我会的。
***
站在曾经的故土上，很容易哭泣。
放声痛哭那种。
护城河的水，曙光下，微微得透出淡红，依旧黯淡。
那是血的光泽，血与水的交融，自然天成。他们淡淡的，轻柔缓慢的纠缠，然后，同归于尽。
手指触过城墙上的血迹，微微带着身体的温度，温暖顺着血脉滑入心房，让身体轻轻颤抖。
那是沙巴克的气息，
萦绕在梦里的，沙巴克真实的温度。
“巫的女儿，也会眷恋血的芳香么？”
有声音在背后响起，恬淡而柔和。回过头的时候，有某一瞬间的晕厥。
你相信，会有穿着道袍的巫师么？
那个叫做悔的巫师，流淌着与我相同的血液。
作为仅存的法族巫师，而小心翼翼的生活着。举步为艰。
他的瞳孔绽放着海水的深刻透彻，冰冷却柔和的亲切质地。他细长的眸子透来难以琢磨的目光，灼热里带了尖锐的刺，像冰兰色的玫瑰漂移不定。
毫无疑问的，巫师的眼神。
记得在跟随枭的路程中，有位年俞古稀的老人说过，在这片大陆，这个时间，巫师与巫师的相会，是生命的劫难。
“蚀，你相信，这是又一次在劫难逃么？”
我相信，每一位作为巫师的后裔，总会在冥冥中拥有感知未来的能力。
但我更相信，没有人，可以预知自己的未来，甚至劫难。
所以，悔，我不相信。
***
跟随枭的征程，从十二年前说起。
八岁时离开，坐在枭的马上，一再回望沙巴克。试图把它死死钉牢在记忆深处。
十四岁的枭，策马急驰的身影，没有丝毫留恋。
他冷峻的眉目紧紧锁在一起，在他的眉心纠起一道痕，深刻得如同最锋利的刀划下的疤，没有鲜血的疤痕，深入骨髓。
我伸出手轻轻抚摩他纠结的眉头。
“枭，这样的离开，你不会……难过……么？”
他的嘴角牵出笑窝：
“蚀，我会还你一个沙巴克的……”
悔你知道么？也许所有人都不会相信，这样一句孩子气的玩笑话。
可我相信。
无可救药的相信，并且继续下去。
我的沙巴克，如果没有枭，你知道么？它不完整。
就象童年包裹最珍贵物品的木匣，连包装都不能损坏一样。
我，执着的，要我的沙巴克完美无缺。
就这样，跟随枭，征战。
我的兵器，由匕首到木剑，再到海魂……
终于终于，不再改变。
“固执的人，固执的信仰，连兵器，都是这样的固执。”
我记得枭是这么说的，他笑的时候，鼻子皱皱的好看而顽皮。
我的海魂，这样追随我，到死去。
悔，你看到了么？它的气息在我身边久久不散。
她的灵魂是透明的，那么多的血水也淹没不了的纯净，相信世上的一切都比不过她，干净。当然，除了沙巴克城墙上那群白鸽，无法稀释的纯白，是那样那样干净。
***
我看到座在护城河边的悔的背影，有一丝颤抖。蚀……”
悔呼唤着我的名字，用最安详的笑，在某一瞬间他微微扬起的嘴角像极了枭，桀骜且张狂。
他冰蓝色的瞳孔像承载无数秘密的深潭，冰冷而难于琢磨。
“我做不到给你一个沙巴克……”
白色的道袍，长发被风扬起。
我听到沙巴克的风温柔的呼啸，如同许多年前，我坐在枭的马背上，那风声，如同精灵之歌。
“……但是……”
护城河的水在某个瞬间倏的鲜活，在悔的瞳底纠结成难以名状的色彩。
“……我会还你一柄海魂！”
他抬起手，手指苍白且修长，青色的血管在皮肤下微微跃动，他的手心里，有青色的魔法气焰，属于巫师的，毁灭气焰。
淡青的烟幕里悔的长发翻飞，细长的眼睛里淡淡的流泻出某种专注。
我不得不承认，悔是我所见过的，最好看的男人。
气焰散去，飘渺的熟悉气味，
是海魂的气息，浸润了大海灵性的音律，它纠缠在我的梦里，挥之不去。
悔抬起头，
悔伸出手，
悔把海魂交给我，
我的海魂！
我知道，他在朝我微笑。
如同我所做过的，最离奇的一场梦。
那梦，
自远古起，
纠缠千年……
***
呼唤着悔的时候他会不可思议的出现，除了有枭在的场合。当拼命制造巧合成了习惯，相遇就变成每日必做的习题，麻木而无奈，在重复里厌倦。
但悔所带来的不同。
我们像守护着夜的精灵，很轻易得相聚，在城墙上坐上整整一个夜晚。
没有倦意。
睡眠成了多余的奢侈品。
当你学会剔除生命的必不可少时，抬头仰望死神，会有亲昵的触觉。
风拂过面颊就像精灵的呼吸，耳畔的风出奇的甜美灵动。
月光折射出细小的尘埃，是最肆意的游灵。
远山上有美丽而年轻的野兽，扯开犷染的喉咙那一瞬间，
心里汹涌出甘冽的疼痛。
从许久许久以前，记忆封印的火山口处，
安详的
爆发。
可以一整晚不开口的看着沙巴克，
仰望俯瞰到凝视，
从漫天繁星到启明星闪烁天边泛起鳞白。
某个时刻我以为时间可以就此停滞不前，
我可以安静的守着沙巴克，
直到天地洪荒再现。
没有狂暴的杀戮与呼喊，
可以不用每天伴着兵刃入眠，
更不用，
让双眼在鲜血里迷失。
可以幸福的笑或者默默的饮泣，
夜是眼泪放纵的专属地，独一无二的。
风化散，微涩的水滴飘展开胸口满涨的苦，
一点一滴的
灵魂出壳。
不知威吓会钟爱这样放弃言语的暗夜，迷恋着这样一种不需语言的默契，仿佛知晓彼此思维的伸展，安然坦荡。知晓血液在哪一刻停驻在哪一刻沸腾。
呼吸的步调，心跳的节拍，
都好像要永远了如指掌下去。
可是悔，对于我来说，仍是普通不过的陌生人。不很冰冷但依旧生疏的陌生灵魂。
也许在每个生命的灵魂最深出都涌动着向往未知的罪恶。
不像枭给予我的，不凋的，
光明梦想中的沙巴克，
忽然的遥不可及。
又或许是枭的动荡无法平服的，
纯粹无暇的安宁？
我不愿知道答案。
因为夜会日复一日的到来，
正如光明总在我沦陷沉寂深处时不期而至一样。
白日，意味着也许永无止境的杀戮，无法平复的仇恨，席卷天地的烈火，
意味着，
苦难无间。
枭焦急的呼喊声中，和煦的日光爬上我的肩头，将护城河的水染成明煌煌的金色。
我站起来舒展肢体的时候，悔的声音倏地响起，带着未消的夜的暗淡。
“你知道吗蚀？
终有一天你会选择离开。”
我轻轻的朝着他笑，没有声音。
我看到他眼里深浓的夜色，像我们身上永恒的背负般无法化解。
其实巫师的一生，本该在重重背负里辗转，
苦痛是参不透的禅。
“可是蚀
你会离开！”
他的语气如同他的消失般坚定而难于把握，逼迫我不得不再度陷入思索。
而枭，通常会适时出现，
也许是悔适时消失。
“你出走了一整晚！”
枭的目光热切而充满了专断，不容辩解，所有的辩解对他而言，毫无意义。
枭像是宿命里的魔星，却是救命的稻草。
我的生命极度缺乏温度，而枭恰似太阳般没有随时会消匿的光。
他的笑，明媚得无处不在。
“我只是想看看沙巴克。”
疲倦的时候任何解释都是徒劳无功。
枭困倦的脸上勾勒出零星的笑纹，高大的身型因为疲惫而显的空荡，眼窝深深地下陷，突出宽广的前额和微微高起的颧骨。
他的鼻子如同希腊神像般挺直，他是这样的年轻而好看，伫立在风里紧闭双唇，蓝的眸子闪出锋锐的光，
像积蓄着无限力量的野兽。
触碰薄而宽的唇时有瞬间的麻木，
灼热的温度顺着极度冰冷的指尖灌注入身体。
“枭……”
用近乎梦呓的语调呼唤着这个名字，如沙巴克一样，篆刻在每一场梦里的名字。
“……你会还我一个沙巴克么？”
我知道，我的疑问，好贪婪。
枭不置可否的笑，他温热的唇轻轻触碰我的前额，他的手指贯穿我的长发，羁绊。
风的呼啸淹没马蹄落在土地上的声音，
尘土飞扬。
有液体自眼角滑落，轻缓易碎。
冰冷的它，来自心灵，终于滑落时，因为体温而滚烫。
也许这个年岁，谎言的脱口而出也需要再三斟酌，
也许有些东西的重量，对他而言，不及长剑没如胸口刹那的快感。
***
指畔残留着枭眉间的温度，
站在空不一人的广场上，
破碎，虚空。
澄清的许愿池底，重叠着一层厚厚的银币，
一月，十月，一年，十年……
水纹下浸没的年代，年代里久远的许诺，许诺里残破不堪的爱，
无力得支撑起沙巴克沉重的身躯，厚重的历史所压负的，一切的悲鸣与血腥，统统降落在这样一副脆弱的躯壳里。
没有丰厚的血骨支架，
这座庞然的城，会在暗夜里兀自哀鸣。
我的沙巴克，它的脆弱只有我知道。
我听到它的哭泣，
夜夜夜夜，
流离失所。
伸出手，张开五指，寂静里骨骼发出伸展时清脆的声响。
掌心的纹路被承载意念的银币覆盖，覆盖瞳孔里深深的恐惧。
眼神逃离开掌心，急力躲避其中纠错的纹理。
我的掌纹错乱，像肆意滋生的野草般疯狂得团集在掌心小小的空间里。
有人说，那是命途的预现。
然而很久以前的一天它们突然消失，
深的浅的纵横交错的统统归属空白，掌心空白，仅仅存留下的，是一道血色的疤，贯穿生命，自始至终。
将银币抛入空中，刹那里寒光涌动，它的身体轻盈在溢满阳光的空间中，每一次翻滚都犹如灵魂的挣扎，
每一次挣扎，都灼热得发出光，
我怕光，锋利得刺伤我的眼角。
――我的愿望……
生与死，和平与杀戮，静谧与沸腾……枭或悔……沙巴克与流浪……
有疼痛在胸口蔓延，向头脑，向四肢，向每一寸肌理，所到之处，
疼疼疼疼，
经久不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