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断沙城
作者：傲≮无情公主
我张望着奈何桥的那头，逐月、咒神、傲寒……多少人走过去了，忘了往世前生，去赴那另一世的恩怨情仇滔滔浊浪。而我还在这里。阴风惨惨，天日不现。我还有些事情想不明白，我不要就这么糊涂地走过桥去。容我再想一想，或者，天会给我答案……
（一）
我出生的那日，铃兰漫山。爹爹欣喜至极，立时给我取了名字，沙风铃。沙，是沙巴克的姓氏。
我越长大，爹爹便越是爱我入骨，我那两个哥哥便若是不存在的。
爹爹说，现今若要倾倒沙城外的江山，须得先倾倒比奇。而要颠覆比奇，最有效最迅速的法子，便是寻出一个效忠于我们沙巴克的褒姒或妲已。又或者这个妲已极有能耐，将武林和朝廷一并颠覆那就更妙不可言了。说到这里，爹爹的脸上总克制不住地生出火一样的希望之色，然而眼神却仿佛含着千万年不融的冰雪。
我日以继夜地学着琴棋书画，学着烟视媚行，爹爹便于一旁捋着长须，说：“儿啊，你就是沙巴克的希望。”
（二）
十五岁，烟花三月，我到了比奇。
我在护城河湖畔赏着莲花，凌云师兄便在岸边**相随。
我摇纱袖，启朱唇，唱：“清涟柔漪，莫若奴皎。芙渠虽好，怎及奴娇。”
三天之中，名动天下。
四月初四，师兄依着父亲的吩咐，将我卖入了青楼，然而他并没有完全听从父亲，在卖我之前，他已买下了整座青楼。呵，他总是舍不得我的。他总是这么笨的。自从他向爹爹要求娶我，被爹爹打断了双腿，几乎丢去性命，我就知道，他总是这么笨的。
迎春院里依然有老鸨招徕生意，除了我，谁也不知道那个日夜守在我小院墙下的瘸子，是这里真正的老板。
我倚着朱窗，对着侥幸踏入绣房的侠客或是才子温言浅笑，眼角却看着师兄木头一般凝滞着的身形。有时他向着朱窗抬起头来，冷漠的脸上一双灰茫哀切的眸子被我瞧得仔细。于是我对面前若痴若狂的几个呆子笑得愈发妩媚。
四月廿一，我遇到了一个奇怪的客人。那夜我梳洗完毕正待阖窗就寝，便瞧见他背靠窗棂坐着，一条腿在窗下荡啊荡的，两根手指捏着片羽毛轻轻地吹，一下，又一下，乐此不疲。他穿异族的服饰，腰间佩着半月弯刀。
我在床上端正坐好，认真地看他吹羽毛。
他吹了会儿，转过头来对我笑一笑：“你要吹吹看吗？”
我摇头。
他呆了一下：“哟，你果然做什么动作都很要命。”
我笑了。
他一惊，从窗户里掉到楼下，噗通一声响。但只一恍惚，便又回到窗户里，用原来的动作吹着羽毛。
我问：“羽毛里有什么？”
这次他用力吹了一下羽毛，让我看。羽毛蓬松地张开，徐徐舞蹈，又慢慢合拢。他说：“这是飞翔的缩影，是自由的形状。沙风铃，沙巴克的郡主啊，我们的心是天上飞翔的猎鹰。我们的世界不在这里，在沙漠里。”
话音未落，寒光乍起。一道灰影自屋檐下倒卷而入，铛铛铛三下兵器交接之音，两人一合一分，空中漂起了一团血雾。眨眼间，两人越窗而去，我奔到窗边向下看，师兄背对我站在院子里，手中鹤嘴锄尖隐约些许血迹。吹羽毛的男子不知所踪。
我拣起落在脚边的弯刀。刀把上有三个字：沙傲寒。
我纵身掠下，轻轻落在师兄的身后。夜草含露，打湿了我裸露的双足。
我抬起脚，把露水戏谑地抹到他衣袍上，嘻嘻笑着绕到他面前：“你是在保护我吗？”
他不敢看我。
我的笑声渐渐低回缱绻，与他的发丝纠缠缭绕。而后我满意地看着他脸色变得灰白，如我冰冻的心。
“沙巴克的好臣子，父亲会赞许你的。”我一路大笑着回了寝房。
（三）
小楼中光阴如梭，凌云师兄为我安排好一切，我只须守株待兔。很多人来到我的小楼，我在他们面前刻意又不着痕迹地卖弄自己迤俪的声音，胜于洛仙的舞姿。我开始有了些朋友，他们举止隐秘而奇特，但无疑是些有地位有身份的人。因为他们的缘故，我足不出户，却渐渐成就了江湖上的盛名：名妓风铃。
盛名之下，我只觉得冷。我一边试着运用手中的朋友布局杀人，陷害各大行会，一边冷汗不断地堆到额上。
那不曾见过的沙漠在梦中一遍一遍嘶叫哀泣，阴云纠结在它的身上，似丑陋的脓疮。举着羽毛的沙傲寒俯视着我：“郡主，回家乡啊……”
我不屑，你看沙漠那样龌龊。
傲寒笑了笑，他一扬手撕开了混浊的空间，豁啦一下象撕开一匹丝绸。四周爆出烈日般的光芒，噼啪作响，他说：“沙漠是这样的，光明、温暖……”
所有的光芒燃烧起来，傲寒象一片纸一样出现了许多焦孔，然而他依然朗朗笑着。
……倏地醒转，我忽然想到，那个向往着飞翔的男人一定是死了。身在江湖，命如鸿轻。
时将入夏，日光已教人有些抵受不住，下次午睡该记着不能把竹榻放在窗边。
揉揉汗湿的额头，我让婢女打盆水来侍候洗梳。倚着窗边等她时，瞧见了远处绿柳下一个白衣男子，衣带飘逸临风，离我很远，可我依旧感到不安。
（四）
深夜，我在迎春院中游荡。有些房里传来奇异的声音，有时我从门缝里张见鼓荡的纱帐，**的男女。大多猥琐而丑陋。十六岁的我就在这肮脏的地方，在这污漆的夜里，幻想自己的爱情，让人绝望而希冀的爱情。这黑暗中蓬勃滋长的绮思，我想，并不是空穴来风。
晚风微凉，绵若春水。风中，一人端立。乌发莹润，白衣胜雪，在玉盘般的月亮底下，周身漫着氤氲的雾气。一连几夜，他凝望着一扇窗扉。
我曾在日间不经意地发现了他，他在丛丛的狂蜂浪蝶中发散出卓尔不群的光芒。并且，他是唯一对我不屑一顾的人。他的叩帖，只投给一个叫逐月的女子，而后引来众人嘲笑。逐月每日蒙着面纱独来独往，她不属于迎春院，只负责教艺妓歌舞。人们猜测这个女子必定丑陋不堪，然而我知道，她是如何的惊世绝艳，有着连女人都忍不住要爱恋的美貌。
有一回他在半路上堵住了逐月，却没有言语。逐月惊惶地躲避，被他一把握住了手臂。我在暗处看着逐月无言地挣扎，象被纱笼网住的美丽蝴蝶，最后他叹息一声，放开了手中的猎物，颓然掠上屋顶遁去，衣袂飘飘，如风如尘。我的心轻轻地揪痛。不知是为他，为她，还是为我自己。
他的爱，终究是无望的。因为逐月和我是一样的女子，生活在卑鄙的黑暗里。所不同的是，我有选择地让某些人死去，逐月则只为杀手令而活着，她可以杀任何人。
夜凉如水。他望着水阁上的窗扉。我望着他。
我的意念细细地抚触过他清秀的脸庞，那面容渗透着游离的愁闷，渲染着俊毅的气质。忽然他侧过头，莞尔一笑：“你出来吧。”
蓦地一声娇叱，寒光迸裂，一道黑影疾扑向他，暗夜中杀气蒸腾，不死不休。
我不禁微笑。
急切中他一挥袍袖，于是漫天绽开了缤纷的星光。黑影就象扑入了纱笼里的蝴蝶，在星光中轻轻地扑腾。而后星光隐没了，他踏上几步，颤抖地把刺客搂在怀里。我悄无声息地靠近他，越过他的肩膀看见逐月苍白娇美的容颜。鲜血浸透了他的白衣。
这种独步天下的暗器，叫做铁枪。
我知道逐月杀不了无上，我出钱给杀手组织指名要逐月去杀他，也只不过是要逐月自杀而已。
（五）
曦微起榻，我双手举着丝帕对着漫天云霞。呼――，对着丝帕吹一口气，我轻声地喊：“无……”，再吹一次，透明的丝帕娩娩流动，我说：“上……”。禁不住咯咯地笑。
夜里，我仍然在逐月的水阁前看见他，迎着风挺立成冷傲的石像。我不再躲避，就坐在凉亭的朱栏边看他。我并不想怎么样，便是这么看着，也是种享受。逐月是不应该存在的，她会毁了他。
三月初三，无上向迎春院投了赎帖，上面写着的，是我的名字。老鸨颠颠地举着那张红纸奔向我时，我已然知道了它的答案。我对着老鸨说：“好啊，为什么不呢？”
老鸨曾得这青楼幕后老板的指示，但凡我的意思，她便要照做。我收拾了细软，走到后院小门，一乘青布小轿已守在那里，比奇疏朗的阳光便轻飘飘落在我身上。无上走过来，轻执了我的手，把我引到轿前。我坐在轿里犹疑地望他，他鼓励似地微微颔首，轿帘便落下了。
在青石长街上走了只百米，轿顶上哔扑轻响。我从边上的小窗向上望，师兄气急败坏地伏在街边的屋脊上瞪视我。我微微一笑，照着幼时熏陶练就的姿仪，仪态万千地对着他缓缓挥手。
从轿帘边偷瞧前面的无上，他仍款款地走着，似乎全无所觉。
我的心突地沉下去。他不可能，全无所觉。随着轿子的摇晃，我的惊恐越来越甚。
再想一想，却释然了。自从我踏出迎春院的门，违背了师兄和爹爹的安排，我便早已注定不得善终。
一面思索，一面自怀里掏出乌黑的无丁花来，有滋有味，细细地嚼。
（六）
黄昏，小轿停在客栈内。无上要了两间上房，让我在其中一间安顿了。跨出屋子前他淡淡道：“还有什么需用的，只管对小厮讲，或到隔屋来找我。今日且忍些辛苦，明日，就到君临山庄了。”
我待要微笑点头，他已离去。
夜渐渐地深，我瞧着烛火明灭，毫无睡意。寂静中听到门上剥啄之声，开了门，是个送茶的矮小老妪。
一杯精致的茶端端正正摆在漆盘中央。碧莹莹的茶水雾气缭绕，若有还无的茶香不绝如缕，妍妍的茶色勾人心魄。
想不到这小栈竟拿得出如此不俗的物事，我叹：“茶盏精致得直似皇宫里的器物呢。”
老妪谄笑：“不瞒姑娘，是家里祖传的宝贝，姑娘天仙般的人品，合该使它。”
我举着杯盏小心把玩，一边自言自语：“好惹人怜的茶水，喝了心疼，凉了可惜。”
“正是，凉了可就不好喝了。”
“不知……喝了会不会肠穿肚烂？”我小指一挑，几滴茶水落到乌黑的漆盘上，登时蒸腾出七色迷离的光环，眨眼又消失了。刹那间止不住心中痛楚，泪水滑落。
似笑非笑地伸出手，温柔地抚摸老妪的脸面。手过处，露出晶莹肌肤，瑶鼻樱唇，分明是美艳无方的一个小姑娘。
“沙巴克的小巫师，你长大了。”我微笑地说，一边泪水断线珠子般扑扑滚落。暗地思量：爹爹他，竟舍得就这么毁去亲生的女儿。“……啊，如今江湖上沙莺儿的名头可是响当当呢。――还学会了拿五行茶来给你的郡主喝，呵呵，前途无量哪。”
“我……不……”莺儿嘴唇发颤，似已吓得动弹不得。
“喝下五行茶，变成傻子，任你们摆布，倒也有趣。”我仍是轻笑，“来，莺儿好孩子，给我摸摸脉，我瞧瞧你的本事学得怎样了。”不由分说拖了她纤手按在我的脉门。只得片刻，虹儿的手指烫着了似的弹起来，骇道：“无丁花，不过四！”
“啊哟，不错嘛！”
“无丁花配五行茶即成剧毒，立时便死，这不比变傻子更有趣？”我笑着道，若无其事地端起茶水来喝，莺儿急急一掌，打去了茶杯。茶水尽数洒在地下，腾起七彩光环，约绰起伏，煞是好看。
“郡主，谁胆敢给你吃的无丁花？若是四年内种不出圣雪莲，你、你……”
“我便会死。”
（七）
君临山庄傍山而建，庄外翠溪环绕，庄中修竹成涛。
无上待我很是温和，每过三四天，必定来探我一次，或是陪我用膳，或是伴我下棋弄筝。他说，待得君老夫人从绿洲省亲回转，他把一切禀明了母亲，便择日与我成亲。
他这么说着的时候，修长的指轻轻拂过墙上的画轴。
“你不嫌我的出身么？谁都会知道你娶了天下闻名的青楼女子。”
“那没什么。”他看着我笑了。
那笑容有些说不出的古怪。经年之后我想起他那日的笑容，才明白，原来那双眸子里冷冷清清并无半分笑意。
三月十四。我在君临山庄以西半里的道观镇上行走，发现镇上突然多了许多江湖人物。在一家面馆的窗台边，更发现了沙城的暗语：银沙赌坊，三月十六开，主子沙咒神。
回到庄中，想起幼年。……“二哥，二哥，树上的柿子结得真好。”“二哥，天边的风筝飞得那样高。”“二哥，为什么我要学这么多东西？”……“呜……二哥，我不要柿子不要风筝什么都不要啦，爹爹打得你痛吗？”……
往昔不再，回首处倏忽残阳如血，寒露欺身，恍若隔世。
四月初一，接二哥咒神飞鸽传书，即前往银沙赌坊。
赌坊后雅致的一个小庭院。二哥似乎已等了许久。初初厮见，却不知如何言语。莺儿俏生生地坐在不远的院墙上，膝下系了对绡金裤腿儿，一荡一荡让人眼角发花。
良久，我道：“二哥，终究是好好见了一面啦，我心中很是欢喜。”
咒神伸出手臂握住我双手，眉尖微蹙：“你的苦处，只有二哥清楚明白。若能想法儿让自己过得好些，也不必顾虑太多。有什么要二哥出力的，就开口。”
我笑着点点头。
“无丁花发作过没有？可想定了让莺儿在谁的身上种你的圣雪莲？”
“都没，不着急。”
（八）
从咒神的小院出来，在长长窄窄的青石巷里走，斜风细雨，润得周遭色鲜欲滴。将到巷口，背后传来女孩儿脆生生的话音。“郡主，姓君的靠得住么？”
回身看去，墙头上一双绡金裤腿儿晃啊晃。
“靠不住又有甚么关系？你这鬼灵精怪的都骗不过我去，何况他？”
“嗯……总是小心一点的好呢。”莺儿歪着脑袋若有所思，模样瞧着真象是个天真无邪的小丫头。她右手向前伸着，抓着个碧绿的小竹筒，衬得纤指如玉，分外养眼。
五指松开，竹筒子直坠下来。我身形略晃接住了。
“五行茶。”
“他若是不对劲，郡主便把这与他吃。”她口里说着，在墙上一溜烟地去了，扬起一串断珠碎玉似的笑声。
七月初八，咒神飞鸽传书：缥缈山庄、潇湘帝国、八度空间、雇佣军团，其余如血色黄昏等二十余小行会尽入我手。莺儿妙术，我沙城人入主各会。沙巴克大业，克日可成。
这么说来，咒神是杀了这些中原行会的领袖，换上易了容的傀儡啦。也难为了他，短短半年即有如许成就。
我翻出随身的丝帕，将上面几枝梅花用墨细细涂黑。丝帕上共是三棵梅树。大哥的梅树在西北，咒神在中央腹地，我在东，正所谓日出东方。帕上的梅花，原本是鲜红的，随着各门派陷落，三棵梅树已泰半成黑。
我在窗边画梅。窗外不远，无上在竹林中练功。
但见他白衣萧萧回旋若风，执一段枯枝舞成银蛇，翠绿竹叶纷飞其间，功夫俊，人更俊。
他在庄中时候不多，也不知成日忙些什么。而那君老夫人，说是去了绿洲城探亲，竟似一去不回了。
他不管做什么动作都很好看。
我瞧了一会，视线回转，落到屋里的竹制书架底下。
架子底层，一截竹筒毫不起眼地安静躺着，绿油油的，漾着诡异诱惑的暗光。筒子底下花枝般盘着难以辨认的文字：沙巴克。
（九）
无上清早来同我道别，说母亲长久不归，他有些担忧，想亲去接她回来。
“少则十日，多则半月，是一定会回来的。你在家里，自己小心。”他温言道，挽起我的手轻轻握一下，转身去了。
几瓣竹叶打着旋儿落在他身后，一派萧瑟。
道观镇上渐渐热闹起来。
出入的人，有许多透着可疑，其中竟有些象是边境六扇门里的人物。那些天咒神一直没有音讯。我也不担心，二哥做事向来稳妥，等闲人物难不了他。
不久，到了八月初七。
八月初七。
咒神二十一岁生辰。
我经过银沙赌坊大门，瞧见门楣上挂了新扎的红绣球，甚是喜气，又不张扬，想是莺儿这丫头弄的。一群人匆匆进去，为首之人同我擦肩而过。他回头扫了一眼，鹰一样犀利的眼神几乎刮得我生疼。
我想拐到二哥的小院去，抬头看去，一时如坠冰窟。
赌坊周围紧要之处，墙头，屋脊，隐约守得有人。街上小贩、乞丐、行人，尽皆行止诡异。全不似我们的人。
一个瘦弱的邋遢少年伸着手在乞讨，到了我面前低声道：“二公子请小郡主速速离去。”语声娇嫩，却是莺儿。
什么人来了？
“是傲无情。”莺儿恨恨地从齿缝里挤出这几个字，便头也不回地走进赌场里，在人丛中三晃两晃不见了。
原来那眼神如鹰的男人，就是边境第一名捕，傲无情。
赌坊里开始激战时，我站得远远地瞧着。叫嚷、惨呼、械斗的声音一波波传来，我不知道二哥是不是在里面。
二哥温厚的嗓音缠在我耳边：“铃儿，这柿子好吃么？”“铃儿，我有法子带你出去玩啦。”“铃儿，爹爹打得一点都不痛的，不骗你。”
不知不觉，我飞奔起来，脚步停下时，已站在二哥的小院中。我想着，二哥料理完他的事情，就会回到这里。
桂花清雅，淡淡飘香。二哥倚着桂花树静**着。
一支凝霜剑，将他钉在了树上。
（十）
我站在暮色中，听竹枝上，那些小小的细叶，在风的碾磨底下，挣扎出轻微的迸裂之声。竟也有着丝丝悲壮。
无上走过来时，天地间静静的。
看着他，忽然想要飞翔。于是我飞了。我没有使轻功，无上不知道我会功夫，我只是竭尽全力地奔跑。奔跑――奔跑――飞翔，傲寒吹过的那片羽毛在我前方闪耀。终于觉得自己，成了沙漠上飞翔的猎鹰。
扑入他的怀里。他僵直不动，闷哼了一声，象是吃惊，又象是呻吟。我的手臂环在他腰间，发现他惊人的瘦，但他的身体，很温暖。
我伏在他怀里，没有问他，为什么迟了一个月才回来？
也没有问，为什么是一个人回来？
在凉亭中用的晚膳。僮仆将杯盘收去后，我对无上道：“你还从未看过我舞蹈，我跳舞给你看好么？”
不等他答话，径自走出凉亭，曼声唱道：“雷殷殷而响起，声如君之车音。登兰台而遥望，神凄惶外盈。浮云郁而四塞，天窈窈昼阴……”
无上在凉亭中缓缓击节相应。竹影婆娑，歌声同舞姿缠绕飞扬，直欺得星暗淡，月无光。
歌舞甫罢，忽地身子一轻，一双手举起了我，将我轻轻地转了几圈。
我觉得晕眩。空中的风回旋着，呼呼地穿透了我的胸口，更象是被幸福，霎那击穿。感觉颊边有温暖的液体缓缓淌下。
……无上，你为什么要回来？
夜间，莺儿悄悄来到，引了我出去说话。
“郡主，大公子已接了二公子牌位去。”莺儿的声音恭敬却清冷，“凌云昨夜到了此处。我们探得君天下将于明日申时路经银杏山谷，到时合郡主、凌云与我三人之力，定可报得二公子大仇。”
我冷笑：“傻丫头，二哥他绝非姓君的所杀。”
“郡主如何知晓？”莺儿问。
“二哥尸身周围，有许多血脚印。其中有只左脚的印子落得极轻，显是凶手腿脚伤了。”
“凶手虽使的剑，却不惯于用剑。那最后一招在危急中使出，剑穿透了二哥和桂树，直没至柄。以剑杀人，哪里会杀成这样？那是因为凶手最后使的不是剑法，而是将剑当作了暗器来使，迅急掷出，钉死了二哥。”
“这般使暗器的霸道法子，天下无二，只无上一人！我日间还试过，他左腿上必定有伤。”
我淡淡地叙说，体内突然一阵火炙针扎的巨痛，不由得佝偻了身子。鱼儿急道：“郡主，无丁花发作了么？”
我没应她，冷汗涔涔，自顾说话：“杀了我二哥，也不能让他轻易便死。”我轻声地笑。
“给他圣雪莲。”
（十一）
腊月初三，无上吐了血，雪地上纷纷扬扬落下大片妖冶的红梅。数月前，莺儿将我的含着无丁花毒的血液制成干粉，趁着无上在道观镇上采买衣物，将血粉弹到他颈间，给他种下了圣雪莲。
他扶着回廊的栏干抬起头，正与我视线相接，便是惨然一笑，直起了身子。“铃儿，我昨夜，又梦见下雪，仙境般的雪景，可比眼前好看得多了。”
我看着他，他已开始梦到下雪，那么很快会变成我的药了。等他颈间那朵血莲长到坚硬如铁，他便会沉睡不起。到时我剜下血莲，便可用来解我体内的毒。那样要不了他的命，但他醒来后也就是废人了。
晚间他睡觉时，我常去坐在他的身边。种在他体内的圣雪莲，吸去了他大半元气，梦中他已经觉察不到我的存在。
我问：“你母亲早已亡故，是么？”
“是。”
“为何将风铃带回家？”
“逐月因她而死。”他喃喃地答。
“你如何知晓？”
“我请了傲无情去查。但他查出了更多……惊人……”
我截断了他：“为何不直接杀了风铃报仇？”
“我下不了手……没有人能下手杀死铃儿。没人。”
“那为何杀了沙咒神？”
“要让风铃也失去所爱的人，失去所有。”
圣雪莲，圣洁的冰雪中幻出的莲花。
最后那一夜，他开始叫一个名字：“逐月，逐月……”梦境雪景中，一定是出现了他最心爱的人。
他沉睡时样貌脆弱而惹人怜爱。脸上，现出我从不曾见过的似水柔情。
我拿出怀里的竹筒，拔去塞子，把里面的茶水小心地喂进了无上的嘴里。五行茶、无丁花、圣雪莲相生相克。五行茶，正是圣雪莲的解药。
他吃了这一番辛苦，莺儿、凌云和我大哥，便不会来向他寻仇。他们定会以为他早已废了。
一切，都是冤孽。
晨雾初起时，我站在高高的山巅。山脚下，君临山庄静谧安详。山的另一面，危崖如削。
我纵身而下。
（尾声）
银沙赌坊一役后，武林中忽地警醒，比奇城主振臂而呼，名捕傲无情往来奔走，朝庭和武林前所未有地隐生联手之意。缥缈山庄、潇湘帝国等行会中激变，傀儡领袖或被捕或被杀，先后由门中后起之秀担当了领袖。沙巴克势力顿时风雨飘摇。
翌年四月初四，凌云遭受围攻死于比奇村野外。六月十一，傲无情千里追捕，与沙家大公子沙末日激战于沙漠土城，后二人不知所踪。沙城巫师莺儿退隐江湖。
身已化浮土，心且作菩提。
江湖本一梦，谁共谱传奇。
友情客串人物：君い逐月 希腊咒神 君い�o上 狂乱→凌云 傲≮无情公子 乱世の紫风铃 君い傲寒 乱世のoooO莺 缥缈￡末日
友情客串行会：缥缈山庄 潇湘帝国 八度空间 雇佣军团 血色黄昏
以上故事纯属虚构 如有雷同实属巧合
（一）
我出生的那日，铃兰漫山。爹爹欣喜至极，立时给我取了名字，沙风铃。沙，是沙巴克的姓氏。
我越长大，爹爹便越是爱我入骨，我那两个哥哥便若是不存在的。
爹爹说，现今若要倾倒沙城外的江山，须得先倾倒比奇。而要颠覆比奇，最有效最迅速的法子，便是寻出一个效忠于我们沙巴克的褒姒或妲已。又或者这个妲已极有能耐，将武林和朝廷一并颠覆那就更妙不可言了。说到这里，爹爹的脸上总克制不住地生出火一样的希望之色，然而眼神却仿佛含着千万年不融的冰雪。
我日以继夜地学着琴棋书画，学着烟视媚行，爹爹便于一旁捋着长须，说：“儿啊，你就是沙巴克的希望。”
（二）
十五岁，烟花三月，我到了比奇。
我在护城河湖畔赏着莲花，凌云师兄便在岸边**相随。
我摇纱袖，启朱唇，唱：“清涟柔漪，莫若奴皎。芙渠虽好，怎及奴娇。”
三天之中，名动天下。
四月初四，师兄依着父亲的吩咐，将我卖入了青楼，然而他并没有完全听从父亲，在卖我之前，他已买下了整座青楼。呵，他总是舍不得我的。他总是这么笨的。自从他向爹爹要求娶我，被爹爹打断了双腿，几乎丢去性命，我就知道，他总是这么笨的。
迎春院里依然有老鸨招徕生意，除了我，谁也不知道那个日夜守在我小院墙下的瘸子，是这里真正的老板。
我倚着朱窗，对着侥幸踏入绣房的侠客或是才子温言浅笑，眼角却看着师兄木头一般凝滞着的身形。有时他向着朱窗抬起头来，冷漠的脸上一双灰茫哀切的眸子被我瞧得仔细。于是我对面前若痴若狂的几个呆子笑得愈发妩媚。
四月廿一，我遇到了一个奇怪的客人。那夜我梳洗完毕正待阖窗就寝，便瞧见他背靠窗棂坐着，一条腿在窗下荡啊荡的，两根手指捏着片羽毛轻轻地吹，一下，又一下，乐此不疲。他穿异族的服饰，腰间佩着半月弯刀。
我在床上端正坐好，认真地看他吹羽毛。
他吹了会儿，转过头来对我笑一笑：“你要吹吹看吗？”
我摇头。
他呆了一下：“哟，你果然做什么动作都很要命。”
我笑了。
他一惊，从窗户里掉到楼下，噗通一声响。但只一恍惚，便又回到窗户里，用原来的动作吹着羽毛。
我问：“羽毛里有什么？”
这次他用力吹了一下羽毛，让我看。羽毛蓬松地张开，徐徐舞蹈，又慢慢合拢。他说：“这是飞翔的缩影，是自由的形状。沙风铃，沙巴克的郡主啊，我们的心是天上飞翔的猎鹰。我们的世界不在这里，在沙漠里。”
话音未落，寒光乍起。一道灰影自屋檐下倒卷而入，铛铛铛三下兵器交接之音，两人一合一分，空中漂起了一团血雾。眨眼间，两人越窗而去，我奔到窗边向下看，师兄背对我站在院子里，手中鹤嘴锄尖隐约些许血迹。吹羽毛的男子不知所踪。
我拣起落在脚边的弯刀。刀把上有三个字：沙傲寒。
我纵身掠下，轻轻落在师兄的身后。夜草含露，打湿了我裸露的双足。
我抬起脚，把露水戏谑地抹到他衣袍上，嘻嘻笑着绕到他面前：“你是在保护我吗？”
他不敢看我。
我的笑声渐渐低回缱绻，与他的发丝纠缠缭绕。而后我满意地看着他脸色变得灰白，如我冰冻的心。
“沙巴克的好臣子，父亲会赞许你的。”我一路大笑着回了寝房。
（三）
小楼中光阴如梭，凌云师兄为我安排好一切，我只须守株待兔。很多人来到我的小楼，我在他们面前刻意又不着痕迹地卖弄自己迤俪的声音，胜于洛仙的舞姿。我开始有了些朋友，他们举止隐秘而奇特，但无疑是些有地位有身份的人。因为他们的缘故，我足不出户，却渐渐成就了江湖上的盛名：名妓风铃。
盛名之下，我只觉得冷。我一边试着运用手中的朋友布局杀人，陷害各大行会，一边冷汗不断地堆到额上。
那不曾见过的沙漠在梦中一遍一遍嘶叫哀泣，阴云纠结在它的身上，似丑陋的脓疮。举着羽毛的沙傲寒俯视着我：“郡主，回家乡啊……”
我不屑，你看沙漠那样龌龊。
傲寒笑了笑，他一扬手撕开了混浊的空间，豁啦一下象撕开一匹丝绸。四周爆出烈日般的光芒，噼啪作响，他说：“沙漠是这样的，光明、温暖……”
所有的光芒燃烧起来，傲寒象一片纸一样出现了许多焦孔，然而他依然朗朗笑着。
……倏地醒转，我忽然想到，那个向往着飞翔的男人一定是死了。身在江湖，命如鸿轻。
时将入夏，日光已教人有些抵受不住，下次午睡该记着不能把竹榻放在窗边。
揉揉汗湿的额头，我让婢女打盆水来侍候洗梳。倚着窗边等她时，瞧见了远处绿柳下一个白衣男子，衣带飘逸临风，离我很远，可我依旧感到不安。
（四）
深夜，我在迎春院中游荡。有些房里传来奇异的声音，有时我从门缝里张见鼓荡的纱帐，**的男女。大多猥琐而丑陋。十六岁的我就在这肮脏的地方，在这污漆的夜里，幻想自己的爱情，让人绝望而希冀的爱情。这黑暗中蓬勃滋长的绮思，我想，并不是空穴来风。
晚风微凉，绵若春水。风中，一人端立。乌发莹润，白衣胜雪，在玉盘般的月亮底下，周身漫着氤氲的雾气。一连几夜，他凝望着一扇窗扉。
我曾在日间不经意地发现了他，他在丛丛的狂蜂浪蝶中发散出卓尔不群的光芒。并且，他是唯一对我不屑一顾的人。他的叩帖，只投给一个叫逐月的女子，而后引来众人嘲笑。逐月每日蒙着面纱独来独往，她不属于迎春院，只负责教艺妓歌舞。人们猜测这个女子必定丑陋不堪，然而我知道，她是如何的惊世绝艳，有着连女人都忍不住要爱恋的美貌。
有一回他在半路上堵住了逐月，却没有言语。逐月惊惶地躲避，被他一把握住了手臂。我在暗处看着逐月无言地挣扎，象被纱笼网住的美丽蝴蝶，最后他叹息一声，放开了手中的猎物，颓然掠上屋顶遁去，衣袂飘飘，如风如尘。我的心轻轻地揪痛。不知是为他，为她，还是为我自己。
他的爱，终究是无望的。因为逐月和我是一样的女子，生活在卑鄙的黑暗里。所不同的是，我有选择地让某些人死去，逐月则只为杀手令而活着，她可以杀任何人。
夜凉如水。他望着水阁上的窗扉。我望着他。
我的意念细细地抚触过他清秀的脸庞，那面容渗透着游离的愁闷，渲染着俊毅的气质。忽然他侧过头，莞尔一笑：“你出来吧。”
蓦地一声娇叱，寒光迸裂，一道黑影疾扑向他，暗夜中杀气蒸腾，不死不休。
我不禁微笑。
急切中他一挥袍袖，于是漫天绽开了缤纷的星光。黑影就象扑入了纱笼里的蝴蝶，在星光中轻轻地扑腾。而后星光隐没了，他踏上几步，颤抖地把刺客搂在怀里。我悄无声息地靠近他，越过他的肩膀看见逐月苍白娇美的容颜。鲜血浸透了他的白衣。
这种独步天下的暗器，叫做铁枪。
我知道逐月杀不了无上，我出钱给杀手组织指名要逐月去杀他，也只不过是要逐月自杀而已。
（五）
曦微起榻，我双手举着丝帕对着漫天云霞。呼――，对着丝帕吹一口气，我轻声地喊：“无……”，再吹一次，透明的丝帕娩娩流动，我说：“上……”。禁不住咯咯地笑。
夜里，我仍然在逐月的水阁前看见他，迎着风挺立成冷傲的石像。我不再躲避，就坐在凉亭的朱栏边看他。我并不想怎么样，便是这么看着，也是种享受。逐月是不应该存在的，她会毁了他。
三月初三，无上向迎春院投了赎帖，上面写着的，是我的名字。老鸨颠颠地举着那张红纸奔向我时，我已然知道了它的答案。我对着老鸨说：“好啊，为什么不呢？”
老鸨曾得这青楼幕后老板的指示，但凡我的意思，她便要照做。我收拾了细软，走到后院小门，一乘青布小轿已守在那里，比奇疏朗的阳光便轻飘飘落在我身上。无上走过来，轻执了我的手，把我引到轿前。我坐在轿里犹疑地望他，他鼓励似地微微颔首，轿帘便落下了。
在青石长街上走了只百米，轿顶上哔扑轻响。我从边上的小窗向上望，师兄气急败坏地伏在街边的屋脊上瞪视我。我微微一笑，照着幼时熏陶练就的姿仪，仪态万千地对着他缓缓挥手。
从轿帘边偷瞧前面的无上，他仍款款地走着，似乎全无所觉。
我的心突地沉下去。他不可能，全无所觉。随着轿子的摇晃，我的惊恐越来越甚。
再想一想，却释然了。自从我踏出迎春院的门，违背了师兄和爹爹的安排，我便早已注定不得善终。
一面思索，一面自怀里掏出乌黑的无丁花来，有滋有味，细细地嚼。
（六）
黄昏，小轿停在客栈内。无上要了两间上房，让我在其中一间安顿了。跨出屋子前他淡淡道：“还有什么需用的，只管对小厮讲，或到隔屋来找我。今日且忍些辛苦，明日，就到君临山庄了。”
我待要微笑点头，他已离去。
夜渐渐地深，我瞧着烛火明灭，毫无睡意。寂静中听到门上剥啄之声，开了门，是个送茶的矮小老妪。
一杯精致的茶端端正正摆在漆盘中央。碧莹莹的茶水雾气缭绕，若有还无的茶香不绝如缕，妍妍的茶色勾人心魄。
想不到这小栈竟拿得出如此不俗的物事，我叹：“茶盏精致得直似皇宫里的器物呢。”
老妪谄笑：“不瞒姑娘，是家里祖传的宝贝，姑娘天仙般的人品，合该使它。”
我举着杯盏小心把玩，一边自言自语：“好惹人怜的茶水，喝了心疼，凉了可惜。”
“正是，凉了可就不好喝了。”
“不知……喝了会不会肠穿肚烂？”我小指一挑，几滴茶水落到乌黑的漆盘上，登时蒸腾出七色迷离的光环，眨眼又消失了。刹那间止不住心中痛楚，泪水滑落。
似笑非笑地伸出手，温柔地抚摸老妪的脸面。手过处，露出晶莹肌肤，瑶鼻樱唇，分明是美艳无方的一个小姑娘。
“沙巴克的小巫师，你长大了。”我微笑地说，一边泪水断线珠子般扑扑滚落。暗地思量：爹爹他，竟舍得就这么毁去亲生的女儿。“……啊，如今江湖上沙莺儿的名头可是响当当呢。――还学会了拿五行茶来给你的郡主喝，呵呵，前途无量哪。”
“我……不……”莺儿嘴唇发颤，似已吓得动弹不得。
“喝下五行茶，变成傻子，任你们摆布，倒也有趣。”我仍是轻笑，“来，莺儿好孩子，给我摸摸脉，我瞧瞧你的本事学得怎样了。”不由分说拖了她纤手按在我的脉门。只得片刻，虹儿的手指烫着了似的弹起来，骇道：“无丁花，不过四！”
“啊哟，不错嘛！”
“无丁花配五行茶即成剧毒，立时便死，这不比变傻子更有趣？”我笑着道，若无其事地端起茶水来喝，莺儿急急一掌，打去了茶杯。茶水尽数洒在地下，腾起七彩光环，约绰起伏，煞是好看。
“郡主，谁胆敢给你吃的无丁花？若是四年内种不出圣雪莲，你、你……”
“我便会死。”
（七）
君临山庄傍山而建，庄外翠溪环绕，庄中修竹成涛。
无上待我很是温和，每过三四天，必定来探我一次，或是陪我用膳，或是伴我下棋弄筝。他说，待得君老夫人从绿洲省亲回转，他把一切禀明了母亲，便择日与我成亲。
他这么说着的时候，修长的指轻轻拂过墙上的画轴。
“你不嫌我的出身么？谁都会知道你娶了天下闻名的青楼女子。”
“那没什么。”他看着我笑了。
那笑容有些说不出的古怪。经年之后我想起他那日的笑容，才明白，原来那双眸子里冷冷清清并无半分笑意。
三月十四。我在君临山庄以西半里的道观镇上行走，发现镇上突然多了许多江湖人物。在一家面馆的窗台边，更发现了沙城的暗语：银沙赌坊，三月十六开，主子沙咒神。
回到庄中，想起幼年。……“二哥，二哥，树上的柿子结得真好。”“二哥，天边的风筝飞得那样高。”“二哥，为什么我要学这么多东西？”……“呜……二哥，我不要柿子不要风筝什么都不要啦，爹爹打得你痛吗？”……
往昔不再，回首处倏忽残阳如血，寒露欺身，恍若隔世。
四月初一，接二哥咒神飞鸽传书，即前往银沙赌坊。
赌坊后雅致的一个小庭院。二哥似乎已等了许久。初初厮见，却不知如何言语。莺儿俏生生地坐在不远的院墙上，膝下系了对绡金裤腿儿，一荡一荡让人眼角发花。
良久，我道：“二哥，终究是好好见了一面啦，我心中很是欢喜。”
咒神伸出手臂握住我双手，眉尖微蹙：“你的苦处，只有二哥清楚明白。若能想法儿让自己过得好些，也不必顾虑太多。有什么要二哥出力的，就开口。”
我笑着点点头。
“无丁花发作过没有？可想定了让莺儿在谁的身上种你的圣雪莲？”
“都没，不着急。”
（八）
从咒神的小院出来，在长长窄窄的青石巷里走，斜风细雨，润得周遭色鲜欲滴。将到巷口，背后传来女孩儿脆生生的话音。“郡主，姓君的靠得住么？”
回身看去，墙头上一双绡金裤腿儿晃啊晃。
“靠不住又有甚么关系？你这鬼灵精怪的都骗不过我去，何况他？”
“嗯……总是小心一点的好呢。”莺儿歪着脑袋若有所思，模样瞧着真象是个天真无邪的小丫头。她右手向前伸着，抓着个碧绿的小竹筒，衬得纤指如玉，分外养眼。
五指松开，竹筒子直坠下来。我身形略晃接住了。
“五行茶。”
“他若是不对劲，郡主便把这与他吃。”她口里说着，在墙上一溜烟地去了，扬起一串断珠碎玉似的笑声。
七月初八，咒神飞鸽传书：缥缈山庄、潇湘帝国、八度空间、雇佣军团，其余如血色黄昏等二十余小行会尽入我手。莺儿妙术，我沙城人入主各会。沙巴克大业，克日可成。
这么说来，咒神是杀了这些中原行会的领袖，换上易了容的傀儡啦。也难为了他，短短半年即有如许成就。
我翻出随身的丝帕，将上面几枝梅花用墨细细涂黑。丝帕上共是三棵梅树。大哥的梅树在西北，咒神在中央腹地，我在东，正所谓日出东方。帕上的梅花，原本是鲜红的，随着各门派陷落，三棵梅树已泰半成黑。
我在窗边画梅。窗外不远，无上在竹林中练功。
但见他白衣萧萧回旋若风，执一段枯枝舞成银蛇，翠绿竹叶纷飞其间，功夫俊，人更俊。
他在庄中时候不多，也不知成日忙些什么。而那君老夫人，说是去了绿洲城探亲，竟似一去不回了。
他不管做什么动作都很好看。
我瞧了一会，视线回转，落到屋里的竹制书架底下。
架子底层，一截竹筒毫不起眼地安静躺着，绿油油的，漾着诡异诱惑的暗光。筒子底下花枝般盘着难以辨认的文字：沙巴克。
（九）
无上清早来同我道别，说母亲长久不归，他有些担忧，想亲去接她回来。
“少则十日，多则半月，是一定会回来的。你在家里，自己小心。”他温言道，挽起我的手轻轻握一下，转身去了。
几瓣竹叶打着旋儿落在他身后，一派萧瑟。
道观镇上渐渐热闹起来。
出入的人，有许多透着可疑，其中竟有些象是边境六扇门里的人物。那些天咒神一直没有音讯。我也不担心，二哥做事向来稳妥，等闲人物难不了他。
不久，到了八月初七。
八月初七。
咒神二十一岁生辰。
我经过银沙赌坊大门，瞧见门楣上挂了新扎的红绣球，甚是喜气，又不张扬，想是莺儿这丫头弄的。一群人匆匆进去，为首之人同我擦肩而过。他回头扫了一眼，鹰一样犀利的眼神几乎刮得我生疼。
我想拐到二哥的小院去，抬头看去，一时如坠冰窟。
赌坊周围紧要之处，墙头，屋脊，隐约守得有人。街上小贩、乞丐、行人，尽皆行止诡异。全不似我们的人。
一个瘦弱的邋遢少年伸着手在乞讨，到了我面前低声道：“二公子请小郡主速速离去。”语声娇嫩，却是莺儿。
什么人来了？
“是傲无情。”莺儿恨恨地从齿缝里挤出这几个字，便头也不回地走进赌场里，在人丛中三晃两晃不见了。
原来那眼神如鹰的男人，就是边境第一名捕，傲无情。
赌坊里开始激战时，我站得远远地瞧着。叫嚷、惨呼、械斗的声音一波波传来，我不知道二哥是不是在里面。
二哥温厚的嗓音缠在我耳边：“铃儿，这柿子好吃么？”“铃儿，我有法子带你出去玩啦。”“铃儿，爹爹打得一点都不痛的，不骗你。”
不知不觉，我飞奔起来，脚步停下时，已站在二哥的小院中。我想着，二哥料理完他的事情，就会回到这里。
桂花清雅，淡淡飘香。二哥倚着桂花树静**着。
一支凝霜剑，将他钉在了树上。
（十）
我站在暮色中，听竹枝上，那些小小的细叶，在风的碾磨底下，挣扎出轻微的迸裂之声。竟也有着丝丝悲壮。
无上走过来时，天地间静静的。
看着他，忽然想要飞翔。于是我飞了。我没有使轻功，无上不知道我会功夫，我只是竭尽全力地奔跑。奔跑――奔跑――飞翔，傲寒吹过的那片羽毛在我前方闪耀。终于觉得自己，成了沙漠上飞翔的猎鹰。
扑入他的怀里。他僵直不动，闷哼了一声，象是吃惊，又象是呻吟。我的手臂环在他腰间，发现他惊人的瘦，但他的身体，很温暖。
我伏在他怀里，没有问他，为什么迟了一个月才回来？
也没有问，为什么是一个人回来？
在凉亭中用的晚膳。僮仆将杯盘收去后，我对无上道：“你还从未看过我舞蹈，我跳舞给你看好么？”
不等他答话，径自走出凉亭，曼声唱道：“雷殷殷而响起，声如君之车音。登兰台而遥望，神凄惶外盈。浮云郁而四塞，天窈窈昼阴……”
无上在凉亭中缓缓击节相应。竹影婆娑，歌声同舞姿缠绕飞扬，直欺得星暗淡，月无光。
歌舞甫罢，忽地身子一轻，一双手举起了我，将我轻轻地转了几圈。
我觉得晕眩。空中的风回旋着，呼呼地穿透了我的胸口，更象是被幸福，霎那击穿。感觉颊边有温暖的液体缓缓淌下。
……无上，你为什么要回来？
夜间，莺儿悄悄来到，引了我出去说话。
“郡主，大公子已接了二公子牌位去。”莺儿的声音恭敬却清冷，“凌云昨夜到了此处。我们探得君天下将于明日申时路经银杏山谷，到时合郡主、凌云与我三人之力，定可报得二公子大仇。”
我冷笑：“傻丫头，二哥他绝非姓君的所杀。”
“郡主如何知晓？”莺儿问。
“二哥尸身周围，有许多血脚印。其中有只左脚的印子落得极轻，显是凶手腿脚伤了。”
“凶手虽使的剑，却不惯于用剑。那最后一招在危急中使出，剑穿透了二哥和桂树，直没至柄。以剑杀人，哪里会杀成这样？那是因为凶手最后使的不是剑法，而是将剑当作了暗器来使，迅急掷出，钉死了二哥。”
“这般使暗器的霸道法子，天下无二，只无上一人！我日间还试过，他左腿上必定有伤。”
我淡淡地叙说，体内突然一阵火炙针扎的巨痛，不由得佝偻了身子。鱼儿急道：“郡主，无丁花发作了么？”
我没应她，冷汗涔涔，自顾说话：“杀了我二哥，也不能让他轻易便死。”我轻声地笑。
“给他圣雪莲。”
（十一）
腊月初三，无上吐了血，雪地上纷纷扬扬落下大片妖冶的红梅。数月前，莺儿将我的含着无丁花毒的血液制成干粉，趁着无上在道观镇上采买衣物，将血粉弹到他颈间，给他种下了圣雪莲。
他扶着回廊的栏干抬起头，正与我视线相接，便是惨然一笑，直起了身子。“铃儿，我昨夜，又梦见下雪，仙境般的雪景，可比眼前好看得多了。”
我看着他，他已开始梦到下雪，那么很快会变成我的药了。等他颈间那朵血莲长到坚硬如铁，他便会沉睡不起。到时我剜下血莲，便可用来解我体内的毒。那样要不了他的命，但他醒来后也就是废人了。
晚间他睡觉时，我常去坐在他的身边。种在他体内的圣雪莲，吸去了他大半元气，梦中他已经觉察不到我的存在。
我问：“你母亲早已亡故，是么？”
“是。”
“为何将风铃带回家？”
“逐月因她而死。”他喃喃地答。
“你如何知晓？”
“我请了傲无情去查。但他查出了更多……惊人……”
我截断了他：“为何不直接杀了风铃报仇？”
“我下不了手……没有人能下手杀死铃儿。没人。”
“那为何杀了沙咒神？”
“要让风铃也失去所爱的人，失去所有。”
圣雪莲，圣洁的冰雪中幻出的莲花。
最后那一夜，他开始叫一个名字：“逐月，逐月……”梦境雪景中，一定是出现了他最心爱的人。
他沉睡时样貌脆弱而惹人怜爱。脸上，现出我从不曾见过的似水柔情。
我拿出怀里的竹筒，拔去塞子，把里面的茶水小心地喂进了无上的嘴里。五行茶、无丁花、圣雪莲相生相克。五行茶，正是圣雪莲的解药。
他吃了这一番辛苦，莺儿、凌云和我大哥，便不会来向他寻仇。他们定会以为他早已废了。
一切，都是冤孽。
晨雾初起时，我站在高高的山巅。山脚下，君临山庄静谧安详。山的另一面，危崖如削。
我纵身而下。
（尾声）
银沙赌坊一役后，武林中忽地警醒，比奇城主振臂而呼，名捕傲无情往来奔走，朝庭和武林前所未有地隐生联手之意。缥缈山庄、潇湘帝国等行会中激变，傀儡领袖或被捕或被杀，先后由门中后起之秀担当了领袖。沙巴克势力顿时风雨飘摇。
翌年四月初四，凌云遭受围攻死于比奇村野外。六月十一，傲无情千里追捕，与沙家大公子沙末日激战于沙漠土城，后二人不知所踪。沙城巫师莺儿退隐江湖。
身已化浮土，心且作菩提。
江湖本一梦，谁共谱传奇。
友情客串人物：君い逐月 希腊咒神 君い�o上 狂乱→凌云 傲≮无情公子 乱世の紫风铃 君い傲寒 乱世のoooO莺 缥缈￡末日
友情客串行会：缥缈山庄 潇湘帝国 八度空间 雇佣军团 血色黄昏
以上故事纯属虚构 如有雷同实属巧合
